村边那些老火山,月桂没数过也懒得去数,但她敢肯定至少有十来座吧。自打跟着天成回了甘家洼,一出家门,甚至门都不用出,在院子里就能看到挤在窗外的山们,都是熟眉熟眼的,不觉着有什么稀罕的了。这两年天成又跑到城里做工去了,清华和北大两个孩娃也都在外面上学,家里就冷清得厉害,有时闷得慌了,她会到村头那块老磨盘上坐一会儿,边纳鞋垫,边望着这些山发呆。
这会儿,月桂又坐到了那块老磨盘上,她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些山,觉得它们其实也是一个村落,一个家族。这家的成员,不管老小,不分男女,相互间也会拉拉家常,说个话,只是她看不到也听不到。她把目光投向它们,说不准它们也在看她。月桂知道自己长得惹眼,以前,村子里还算红火时,她一出了院子,男人们的目光就会探过来,没个深浅地看。那么这些老火山呢?这些老火山也会不知深浅地看她吗?想到这,月桂就觉着身上好像爬上些个毛毛虫,把她撩拨得痒痒的,既不安,又有些期待。她捋捋给风弄乱的头发,心说才不怕你们这些老家伙呢,想看就看吧,又看不下一疙瘩肉。
老磨盘那边,离着几十步远、正对着狼窝山的大场面上,坐着两个活物,那是村长老甘和他的小皮。月桂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他们投向北边的狼窝山,看到了山的阳面,它奇崛好看的一面,山的背后她就看不到了,但她知道那是个圆形的凹槽,槽边伸出一条被洪水冲刷得很深的沟谷。她忽就想起了天成,这家伙看着沉闷,木讷讷的,偶尔说句话倒是有趣。比如这些老火山,不管啥模样,山体背后大多有个或深或浅的缺口,这狼窝山的缺口更有点特别了。天成说这凹槽很像女人的隐秘部位,这山呢,也浑身透出女人气。月桂就骂他坏,就笑,笑得肚皮三天都疼。
那沟谷一直往北延伸,伸到三五里的地方,与一个更大的沟谷汇合了。这沟谷四面土崖峭拔,中间汪着一池湖水,至少有十几米深,湖里有一蹿一蹿的鱼,个头顶大的有十几斤重呢。到了夏天,一些人会从老远的城里赶过来,脱得只剩一片遮羞的树叶,一个猛子就扎下去了。
近些日子,月桂不知为啥总想起这座水库,想起给沉了塘的青莲。
很多年前,天成的爷爷,一个叫甘有钱的喜欢做点小本生意的男人,常常走南闯北,一年在家待不了几天。他的女人,一个比他小十多岁的叫青莲的女人,没耐得住寂寞,跟个挑货郎——担进村卖布的小贩好上了。这事很快就传了开来,恼火的族长决定惩罚这对狗男女。待小贩再进了村和青莲幽会时,给当场捉了,吊到房梁上打了个半死,临末轰出了村子。青莲则在那个月黑风高之夜,给族人拖到水库边,身上绑了块石头沉进了水塘。结果她没死,扑腾着上了岸,逃了。绑在她身上的是一块浮石,就是它救了青莲的命。奔逃途中,青莲无意中闯进了落鹰山匪窟,被大头领看上做了压寨夫人。没几日,那大头领便带人偷袭甘家洼,将甘姓一族人统统绑了,眼看着刀都搁到脖子上了,青莲匆匆赶来,求他不要大开杀戒,大头领只得撤兵。走时,将那块救了青莲一命的浮石带到了山上,竖在显眼处,拜为浮石爷。
这两年,狼窝山后边的水库搞开发,为了吸引人,竟也照猫画虎在湖边竖了块浮石,上面题了三个斗大的字:浮石爷。
月桂身边有好多这样的浮石,山上是,坡上滚的也是。这浮石,大小不一,火柴头大的,拳头大的,脸盆大的,饭桌大的,还有那种板凳一般的长条浮石,据说,青莲抓住的就是这种浮石。这浮石,长在山的身上,抱成一团,看不出个轻重,挖出来,破开,丢进水里,就会慢慢慢慢浮上来。
月桂不止一次想象过青莲给扔进水库的情形,她的惊恐万状,她在水中的挣扎,而那块浮石就成了她救命的稻草。
她想,换了我,也会把那浮石拜为爷的。
村子里的菊花老太活着时,常念叨起青莲,说那女子长得如何如何的好看,最夸张的一句是,青莲走在村街上,就连脚下的蚂蚁也会多看她几眼。老太还说她生得跟青莲有点相似。月桂就红了脸,说你瞎嚼,取笑我呢。老太说,你真有点狐媚样儿呢,你看看你家天成,瘦得跟个麻秆棍似的,一阵风就能吹倒,知道吗女子,那都是让你掏腾的。说完便一阵大笑。
给她这一笑,月桂心里有些发慌,说实话,天成还真的好那一口。老太不管她脸红还是脸白,接着说,青莲奶子大,你也一样,知道吗,奶子大的女人骚,守不住自己呢,你可得当心。月桂听不下去了,躲不及似的逃,好像她就是青莲,不逃,就会给菊花老太抓了沉塘。
常常的,这么想着,青莲的影子就会挤进她的脑子,身体。只要她手里没活,只要她一消停下来,那狐媚的女人就会跳出来跟她说话,躲都躲不开。其实,她也想跟青莲说说话。她总是怯怯地问,青莲,好好的,你为啥要偷男人呢?青莲好像很反感她这么说,总是说,啥叫偷?我偷谁了?想象中的青莲好看而柔弱,话却说得硬气。她针锋相对,你说偷谁?就是那个挑货郎担进村的人呀。青莲咯咯一笑,他本来就是我的嘛,不属于自己的才叫偷,懂吗?亏你还念过几天书、在北京开过电梯呢,怎么这么说话?
她争辩,不,那个甘有钱才是你男人呀。青莲杏眼圆睁,一年见不了几面,他能算我男人吗?再说他把钱看得比自己的女人都重,他心里根本就没我。她说,这不好吗?男人就该去挣钱养家。青莲依然是振振有词,我没说他不该去挣钱,可是他心里不该只有钱呀。月桂觉得这话石头般沉重,棱子样尖锐,把她给刺疼了。
你,你有中意的人吗?这会儿,青莲又对着她的耳根嘀咕了。
你胡说什么呢?天成就很好呀。月桂慌了。
你就别骗我了,你有。
我没,我没有。她一个劲地摇头。
你敢说你没有?你们不是偷偷会过吗?
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就不知道?别忘了我是个鬼魂,每天都在这个地方晃荡呢。
我和他啥事都没有,我是清白的,青莲你可别胡说。
我胡说?我胡说了吗?
月桂想摆脱她,摆脱这个死青莲,可是,又好像怎么也摆脱不了。她走到哪儿,青莲就会跟到哪儿,就像她的影子。或许,她就是青莲的转世?或许,青莲一直就潜藏在她心里,在她憋闷时,这个女人就会跳出来,伴着她,陪她说话。或许,青莲就是她的另一半,她的另一半就是个鬼魂。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个鬼魂,生下来就伴着自己了。每次她对天成有了疑惑,想背叛他时,这个鬼魂就站出来帮她,帮着她说服自己了。
月桂,你喜欢那个人吗?
不,我不!她使劲地摇了摇头。
月桂不敢往下想了,心里骂自己,你怎么这么坏?她觉得青莲在拉着自己往塘里沉,她想推开她,可是手伸出去却什么也没触到。这只手还不罢休,还是想抓到什么,最后抓到了衣袋里的手机。这是天成前年过年回来时给她买的,天成说家里也没装电话,有个事也不好联系,以后你就给我打手机吧。是那种直板的诺基亚,她不喜欢这款式,可天成说这是品牌机,耐实,不怕摔打,她也就没话说了。买下了手机,她却很少打,不是她不想打,是天成不让,天成说没事你打什么电话呀,这可是长途,费钱着呢。
现在,月桂忽然想给男人打个电话了,管它长途短途费不费钱呢,反正她就是想跟他说说话。她想说,你把我也领走吧,你妹妹天霞不是跟着男人进了城吗?天霞能跟着男人进城,我为啥就不能?清华北大怎么了,北大在镇中,有人管着呢。清华可以领到城里上学,你就是把他留在村里,也还是个跑读嘛。她想问问他这会儿在干什么,是在脚手架上忙乎,还是趁歇工的当儿攉龙呢。她想说,你歇工的当儿想我吗?你什么时候能带我进城呢?
月桂你啥事?电话那头的天成说。
也没啥,我只是随便问问。
没事你打啥电话,啊,不知道我忙吗?快挂了吧月桂,你知道我挣点钱不容易,脚手架爬上爬下的,流血流汗呢。大前天,班上有个人出事了,一个没站稳就栽下去,脑袋西瓜似的磕在砖头沿上,瓤都溅出来了。说不准哪一天,我也得……
闭嘴,不许你这么说,这多不吉利!月桂打断了男人的话。
好好好,那我这么说,挂了吧,长途,一分钟六毛钱呢。
月桂一怔,再听时,电话里早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她摇了摇头,站起身,朝狼窝山的方向走去。
月桂想去水库看看。
她也不知心里怎么就冒出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