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小凤心里还犯着迟疑,想着该不该放她走,一听她爸是个开出租车的,她就不再犹豫了。她觉得,这些开出租车的都很坏,没一个好东西。
刚到这个城市找工作那会儿,有一天她挤公交车挤得都快散架了,回旅店时她决定打辆出租车。上了车,一摸衣袋才发现钱丢了,她不知道怎么付钱,想还是趁着没走远赶紧下车吧,但喊了半天也没用,一直跑出老远,司机才开了腔,你是乡下来的吧?这是在城市,不能想停就停,懂不懂?她说,你让我下车吧,我的钱丢了。司机的声音立刻放沉了,没钱你还拦车?
她解释了半天也没用,司机突然说,不给钱也行,陪我睡一觉,咱们就两清了。她害怕得要命,把手上的表摸下给了他,车这才停下来。
这样吧,告诉姐你爸的手机号,让姐跟他说一声,要不他会担心的。小凤说。
我记不住我爸的手机号,我知道我家的电话号。小女孩说了个号。
真聪明呀,你先自己玩一会儿,姐下去打。
为什么要下去打?你没手机吗?
姐的手机刚好没费了,出去顺便交点。
那你快点去,我等着你。
小凤笑笑,便往门边走,快要走出房间时,她转过头看了小女孩一眼,忽然记起她跟村里王铁成的闺女麦子长得特别像,眼睛都黑黑的,怪不得这么面熟呢。她不由停住了脚步,几乎要放弃这个计划了。但她马上又提醒自己不能迟疑,大青还在别人手里呢。她砰地关了门,把钥匙转了几圈,这才下了楼。她在街上找了个电话厅,看看四周没人盯着自己,便塞进一个硬币,压抑着心跳拨了那个号。接电话的肯定就是小女孩的爸爸了,问什么事。她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要镇静,说话要狠一点,可她的声音还是抖得厉害,好像就不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的。你听好了,你女儿现在在我手里,想要她回家,就准备好一万块钱。她不知道那个人听不听她的话,假如他不吃这一套,她又该怎么办。谢天谢地,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难办,她一说完那个人就吓坏了。
你别伤害我的女儿,我马上给你钱,告诉我,你在哪里?对方急切地问。
我们不见面,你记下我的银行卡号,一个小时内把钱打过来,听明白了吗。她态度变得强硬起来。
一个小时,有点紧吧?
别跟我耍心眼,我只给你一个小时,你要敢报警,就别想见到你的宝贝女儿了。这些话她几乎脱口而出,后来她想,这都是从电视里借来的台词。说完,她把电话狠狠地挂了。
上楼时,小凤忽然记起了什么,又跑进一个店铺买了一大袋巧克力。
回了宿舍,她把巧克力放在了小女孩面前,说,吃吧,这是姐给你买的。小女孩手伸了伸又缩了回去,忽然说,你为什么要给我买这么多巧克力?小凤觉得这话还真问到她心底了,是啊,你为什么要给她买这么多东西?是想弥补一下内心的歉疚,还是想把她稳住?
因为姐姐喜欢你,明白吗?
你为什么喜欢我?
喜欢一个人不一定就得有理由。
我不懂你说什么。
长大了你就懂了,比如说姐姐很喜欢一个人,一个你不认识的大哥哥,姐姐喜欢他是没理由的,愿意为他付出一切。说着,她眼里涌出了泪水。
姐姐,你怎么哭了?
小凤摇了摇头,她不想解释。她不知道大青眼下怎样了,那些人打没打他?能把他控制起来的人,肯定比他身体还强壮,也不止一个人。那些人对大青,肯定不会像自己对小女孩这样,给她吃的,还要哄着她玩。说不准他们正给大青上刑,用棍棒打他,用钉着钉子的木板抽他。但是她知道,他们眼下还不会撕票,他们的目的是谋财,不是害命。她想只要搞到那笔钱,他们就会放人,因此,她得抓紧点时间,让大青少受些折磨。
这时,她的手机又唱了起来,她想,肯定又是那伙人打来的。她接起来,喂了一声,没想到是马姐打来的。马姐是理货组的主管,穿着白衬衣系着小领结,成天拿着个对讲机在货架间转悠。马姐不比她大几岁,人也长得不是很漂亮,却耐看。她有一个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成为马姐那样的人。这样回了甘家洼,爹可能就会夸她,说咱家小凤真有出息,是个人物呢。马姐说她今天过生日,晚上想请大家一起吃个饭。她说好,我一定去。
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说话有气无力的?马姐问。
我,我在陪我妹妹玩,她刚来。
哦,那你们玩吧,记着,晚上早点过来。
挂了电话,小凤叹了口气,她不知道晚上能不能过去,要是过不去,马姐肯定会生气的。假如能救出大青,她一定过去,好好给马姐庆贺一下,她是自己的偶像呢。她看了一下表,给那个人限定的时间快到了,就站起身准备出门。她看了小女孩一眼,你先吃巧克力,姐下去办点事,办完事就上来。
我也要下去,我要回家。小女孩说。
办完事,姐就送你回家。
不,我现在就想回家,我想爸爸了。
姐还没陪你好好玩呢,你吃巧克力呀,等你吃完了姐也回来了。这么说时,她又想起了村里的麦子,她使劲地摇了摇头,好像要挣脱什么。
那你快点回来呀,我一个人害怕。
别怕,姐一会儿就回来。她笑了笑。
她拿了包出门,登登登往楼下跑。跑到电话亭,又塞了一个硬币,拨通了小女孩家的电话。那个男人一听是她,马上问他女儿怎样了。她说好着呢,钱你打过来了吗。那人说他刚筹到钱,这就去打。她一下来了气,你到底想不想见你的宝贝女儿了?那个人求饶说,大姐你消消气,我这就去银行。她骂了他一句,那快去吧,晚了我就杀了你女儿。
往宿舍返时,她忽然记起走时忘了锁门,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一看房门敞着,头就嗡地炸了。让她担心的事还真的发生了,小女孩不在,真的跑了。她心急火燎地下了楼,她想一定要找到小女孩,不能让她跑回家,她回了家,那个人肯定会报警。小凤赶到化妆品店前的那棵香椿树下,一看小女孩不在,就知道事情彻底搞砸了。小女孩一定回了家,说不准他们已经报了案,正领着警察往这边赶呢。
完了,她知道自己必须跑,给警察逮住了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本来她还想回去拿点东西,想想不能,说不准警察这会儿已守在宿舍门口了。往哪跑,她该去哪里呢?偏偏这时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起来,竟是大青的声音,问她筹到钱了没有。她眼一酸,泪水就下来了,她觉得有点对不住大青。大青离开超市去汽车店当修理工,其实也就是想多挣点钱买房子娶她。如今房子没买上,他却给绑架了,她不光没筹到赎他的钱,反而办错了事。她本想告诉他,她闯下祸了,得离开这座城市了,说出来的话却是,再等等,你让他们再等等,我一定会筹到的。
我命都快没了,你他妈的怎么还磨蹭?大青突然骂了开来。
小凤一下怔在那里,这是大青吗,他怎么能这样对她呢?但她还是说,你一定要挺住,钱我一定会筹到的。说完挂了电话。她知道再说下去,她会忍不住大哭起来,她不能让他为自己担心,她得先逃离这座城市,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想办法筹钱。
她开始逃,又不知怎么逃出这个城市。
火车站和汽车站都不能去了,警察推测到她要逃走,可能早在那里候着了。那往哪里逃呢?每走一步,她都觉得前边有埋伏,有警察,就连街上的行人好像也在盯着她,似乎随时都可能伸出手扭住她。几个小时前,她还觉得自己是个多余人,没有人看她一眼,没有人知道她遇上了什么事,但是现在,这些人却都在关注她了。
她感觉自己的魂忽悠悠又飞离了身体。
她拦了挂出租车,没等车停稳,便一拉门钻了进去。司机怪怪地看了她一眼,问她去哪,她没听清,说,我有钱。司机摇了摇头,知道你有钱,我是问你去哪里。她摆了摆手,你把我拉出城就行,要快,我会给你钱的。司机又怪怪地看了她一眼,一踩油门,车便在马路上飞奔起来。出了城门,司机又问,你到底要去哪里?她说,再往前,你再往前开。
司机又开了一段路,问,还走不走?
路边有栋小白楼,小凤不由一怔,这不正是大青上班的汽车店吗?就让司机赶快停下来,然后付了钱,下车。司机看了她一眼,掉了个头就忙不迭地开走了。汽车店的门窗都上了卷闸,门前的水泥地空荡荡的,一辆车都没放,看样子好几天没营业了。她也没多想,便往后面那排平房走,那是职工宿舍。大青就住在这里,她忽然明白自己在这里下车,也许是想看一眼他的宿舍。她也就来过这里一次,就那次,大青匆匆要了她。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大青说孩子不能要,我们还没钱结婚,等结了婚再要孩子吧。她只得打了胎。
走到大青宿舍前,她看到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她本来打算站一会儿就走,却听得里面有人说话,其中的一个好像是大青呢。她一愣,推开门,看到几个人围着桌子在摸牌,烟雾罩住了他们的脸。她一眼就看到了大青,他的脸朝向门这边,嘴里叼着一支烟,烟灰长得都顾不上弹。她不由瓷在了那里,他不是给绑了票吗,怎么竟在这里摸牌呢?大青也看到了她,嘴张得老大,那张脸显得那么丑陋。这就是她深爱的人吗,他怎么能骗她呢?她尖叫了一声,扭身就跑,听得赵大青在后面追上来,边跑边喊她的名字。她不顾一切地跑,腿弯缠绕着呼呼的风声,跑到路边,她拦了辆车就上去了。
车跑出老远,她回过头看了一眼,赵大青还愣愣地立在那里,像一截烧焦的木桩。手机响起来,她没去看是谁打过来的,也没去接,任它一遍遍地唱: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谁在呼唤,情深意长,让我的渴望像白云在飘荡……
天黑时,她发现自己又给拉回了这座迷宫般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