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春天里一个早晨,小凤交了班,便到超市门口等车。几分钟后车开到了站牌下,她随着人们往门口挤,上车,因为住的地方远,她几乎随着车摇晃了大半个城,快要睡着时发现到站了,便哈欠连天地下车。进了宿舍,她便张罗着睡觉,每次夜班之后,她的生活大致如此。但是刚沉入睡乡,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唱了起来: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她接起来,听得电话那头说,小凤我给绑票了,赶紧搞一万块钱救我。是大青的声音。
你又不是大款,谁会绑你的票?小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我真的给绑了,快来救我。电话挂断的声音。
她打回去,那头却没一点反应。又拨了几遍,有人接起了,却不是大青,是一个陌生的凶巴巴的声音。
听好了你,下午三点前,带一万块钱过来,地点我们另外通知。晚了,就等着给你男朋友收尸吧。
小凤感觉自己的魂忽悠悠飞了,她愣坐在床上,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好多天没他的消息,一有消息就这么糟糕?这事不是电视剧里才会有吗,怎么就跟自己有瓜葛了?一开口就要一万块,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她还从没数过这么多钱。怎么才能筹到这笔钱呢?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想想也只有同宿舍的燕子跟她最亲了。就拨她的电话,关机,蓦地想起人家在班上,这个时间不准开机。又一想,就算拨通了也没用,燕子跟她一样,每个月留点生活费,工资都寄回家去了。超市里那些女伴呢,怕也不会帮她,一个个来自天南海北,说不准哪天就可能离开,谁肯借钱给别人呢。
要不给家里打个电话,让爹想想办法?小凤想。
电话拨通后,她又不知该怎么说了,说什么呢,说大青让人绑了票,急需一万块钱?大青又是谁?爹哪知道她还交了个男朋友,就算她硬着头皮说了,他肯定也不会同意的。爹虽然没直接对她说过,可他拿别的在外做工的女孩说过事,说这些娃娃也真是没头脑,连个稳定的工作都没有,还交什么男朋友?不就鬼混嘛,别看这会儿云里雾里的,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就算爹勉强同意了,肯定也拿不出这么多钱,自从多年前关了铁匠铺,他一直愁眉苦脸的。
小凤,你有事?爹的声音从遥远的甘家洼传来。
没,没有,也就随便问问呗,你和我妈好吗?她吞吞吐吐地。
哦,好着呢,你怎样?
挺好,我挺好。说话时,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哦,那挂了吧。
小凤哦了一声,挂断了电话。忽然又想起在北京的姐姐,刚要拨电话,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姐姐也就是普通话说得好一些,又不是老板,哪有这么多钱呢。还是不要打扰她了。那怎么办,怎么办啊,小凤真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了,她从床上跳到窗前,看楼下密密麻麻的行人,又从窗前回到床上,抱着双膝使劲地想,却始终想不出个办法。她就这样来回折腾着,越折腾心越乱,乱成了一团麻。宿舍又阴又潮,东西放得乱七八糟的,能想象出燕子上班时的忙乱,她也顾不上整理了。当初,她们找了好些天才问下这房子的,什么都不好,就是房租稍微便宜一些。她决定到外面换换空气,在屋里再待下去,没准她会一闭眼从窗口跳下去。
下了楼,小凤也不知去哪里,去哪里才能筹到钱呢?这是条步行街,没车,人们各怀心事,都走得匆匆忙忙的。这就是所谓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吧。她神色焦急,步子也有些乱,有时走到了当街,有时又退到街道的一侧,可是不管她怎么走,始终没有人看她,即便看上一眼,目光也是怪怪的,好像她是这人流里一尾缺氧的鱼。她忽然觉得在这个城市,自己很多余,没有人关心她遇上了什么事,也没有人想知道她是谁。
街道两侧的商铺一家挨一家的,门前都放着个开得很响的大音箱,像是商量好了,要把这条街轰烂。这街她并不陌生,有时下了班,她会出来逛逛,买个什么小零碎。大青隔三差五过来一趟,他上班的那个汽车店在城外,离这里有十几站地。但最近这几个月他不怎么过来了,有时她把电话打过去想问一下,他不是关机就是不接,害得她心烦意乱眼皮直跳。她想不出他有什么事也没时间去琢磨了,当务之急就是搞到钱,把他赎出来。
前面是一家卖化妆品的店铺。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正蹲在店前的香椿树下叠纸鸽子。
小凤觉得这个女孩有点像谁,像谁呢,她一时想不起来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她脑子里跃出了一个镜头,这个叠纸鸽子的女孩突然被绑架了,他们把她带上一辆车便消失了。明明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幻觉,她心里还是发出了一声尖叫,好像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她看到那个女孩抬起头来,奇怪地看着她。她不由红了脸,小女孩好好的,怎么可能给绑票?
小凤冲那个女孩笑了笑,又朝前面走去。
走到一家美容店前,小凤听得自己的手机又唱了起来: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她很喜欢这首歌,就把它设为唯一的铃声了。可现在一听这首歌,她心里就慌慌地跳,好像有谁来催命了。她看了一眼,是个生号,但还是接了起来。
我们要的钱你准备好了没有?还是那个凶巴巴的声音。
我,我正在想办法。她听得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
妈的,你别耍滑头啊,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晚了我们就杀了他。对方说。
别,我会想办法的,你把电话给大青,我想和他说话。她乞求道。
不行,你筹不到钱,就别想和他说话。对方关了手机。
小凤身子又一哆嗦,她想他们不会打他吧?大青,你要挺住,我一定会救你!两年前,她来到这个超市时,一开始在楼下的熟食加工间剥鱼,刮鱼鳞,开鱼肚,又脏又累。她很羡慕那些在楼上做理货的女孩,做梦都想调上去。那时大青还没去汽车店,也在加工间,他的工作就是把她剥好的鱼炸出来。他不忙时就帮她剥鱼,人挺风趣的,她喜欢他。有天店里一个经理捂着鼻子到加工间转悠,转到她身边时停下来,压低声音说,你想不想调到楼上去?说着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屁股。她照着那张胖脸就是一巴掌,扇过后又有些后悔,万一他把她开除了怎么办?没想到几天后,她却给调到楼上理货去了,后来她知道是大青找了那个经理,大青说你不把她调到楼上去,我就把你的事抖搂出去。
我不能没有你,我一定会救你。小凤心里几乎吼起来。
可是,该怎么救他呢?小凤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她也不知该往哪里去。想了想又往回返,竟然又看到了那个叠纸鸽子的小女孩。她看了小女孩一眼,身体怕冷似的哆嗦了一下,便匆匆进了店里,盯着柜台里的化妆品发呆。她沿着柜台走了一圈又一圈,目光时不时地瞟向窗外,后来她好像失去了耐心,瞪了一眼那个不停问她买些什么的服务员,便匆匆走了出来。
她看到那个小女孩还蹲在那里,她几乎有点恼火了,你为什么还不走?她盯着小女孩,脑子里突然鲤鱼打挺似的冒出了一个念头,能不能让她帮帮自己呢?比如,比如把带到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然后给她家人打电话,让他们送来大青需要的那一万块钱?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像从盒子里跑出的妖魔,再也关不进去了。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无可扼制地颤抖起来,好像过了一阵电。她忽然明白自己刚才走进化妆品店,原来不过是想借机观察一下这小女孩,看她究竟会不会走。
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姑娘?她也蹲了下来。
不告诉你。小女孩抬起头说。
为什么不告诉姐姐?
我不认识你呀,我妈妈说了,不认识的人就不要理。说完又低下头叠她的东西了。
小凤一时不知说什么了。她想这女孩肯定就住在附近,要不然也不会跑到这里玩。
姐姐就住在这条街,常看到你的。她撒了个谎。
真的吗?小女孩眼亮了一下。
姐怎么会哄你?姐像你这么大也喜欢玩这个。
真的?
不信姐帮你叠。
她真的给小女孩叠了只纸鸽子。小女孩差点没欢呼起来,你真会叠呀,可惜没纸了,有纸你还给我叠,是不是?她说那当然。小女孩说,真好,你真是个好姐姐。她感到自己的脸倏地涨红了,你真的好吗,是个好姐姐吗?不,你一点都不好,你是个坏人。可她却努力掩饰着,不想让小女孩看出什么来。她强压着心跳说,姐姐家里有纸,要不你到姐家去玩?
你家不远?小女孩脸侧向她。
不远,就在那边的楼上,看到了吗,就那栋。
去了你还帮我叠纸鸽子?小女孩扑闪着黑幽幽的大眼睛问。
当然。
那,我去你家玩。
小女孩站起来,跟着她往宿舍走。
一开始,小凤也没觉得什么,好像自己真的是带小女孩回宿舍去叠纸鸽子。可一走进黑暗的楼道,她就觉得心咚咚咚地狂跳起来,紧张得要命。小女孩呢,好像也听到了她的心跳,身子一缩,突然停住脚步不走了。
小凤急了,抓住她的手匆匆跨越楼梯,进了宿舍。宿舍也不比楼道光线好多少,她开了灯,想让小女孩觉得这里挺安全。她找了把小凳子让她坐下,又从床头抓过一本杂志,撕下几页纸叠起来。她想尽快稳住小女孩。她的手抖得厉害,手里的纸也抖得厉害,老半天叠不出个样子来。你怕什么呀,一个小女孩有什么可怕的,她提醒自己镇静点,不能坏了大事。她一边叠,一边想着怎么得到小女孩家的电话号。知道了电话号,她才能实施计划里最重要的一步。
你出来,家里人不担心吗?
肯定担心了,我是偷着跑出来的。
哦,那你妈妈这会儿在家?
不,我爸在家,他和一个叔叔合伙开出租车,今天他上夜班。
你爸开出租车?她不由皱了皱眉头。
对呀,开了好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