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皮脖子一缩,老甘你就没有听错的时候?你的耳朵就那么灵,不会出一点差错?
老甘眼睛睁得多大,哦哟哟,真是把你惯坏了,我一句都不能说你了?
小皮不吭声了,尾巴一摇一摆的。
老甘捅了它一下,小皮你精神点,不能再打瞌睡了,你一打瞌睡我也忍不住想睡,懂了吗?
小皮又摇了摇尾巴。
老甘和小皮就继续看山。
看着看着,老甘觉得自己的心会突然慌慌地跳起来,压也压不住的那种心跳,也不是他的心脏出了问题,是他冷不丁地想起了一个女人。想起这个女人,他的心就变得柔软起来,身体也柔软起来,全身的每一根骨头都柔软起来。那是他老甘的女人。女人走了有五六年了,原先她也在这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后来来了个进村开沙厂的男人,这个男人隔几天开着车来一趟,吃住都在他家,厂子没开成,却把他的女人拐走了。他托人四处打问过,还出去找过,却一点音信都没有。他不相信他的女人会这么一走了之,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怎么能这样呢?就算你不想跟我过了,总不能连孩子都不要了吧?他不信,不信她的心会比石头都硬,会这么招呼都没一声就一溜烟走了。他常常坐在这具碌碡上等,每一天都觉得女人有可能今天回来,冷不防出现在他面前。他常常在心里呼唤她,你回来吧,你回来我保证不打你骂你,就算你跟别人跑了我也不嫌弃你,你只要跟我认个错就行了,就说你是一时糊涂让人骗了,我保证还会像从前一样待你好。可是他等啊等的,等了好几年一直没把她盼回来,她就像一滴水从他的世界彻底蒸发了。
也许身后的村庄太寂静了,也许被这寂静包裹的心太安静了,有时候,老甘会听到他屁股下的碌碡发出吱扭吱扭的碾场声。除了这具碌碡,场面上还有几具同样的碌碡,这东西在村子里太常见了,有的闲放在巷子里,有的闲放在院门口,如今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了,它们似乎也派不上用场了。
可到底还是有种地的,种地又怎么离得开碌碡呢?就算眼下随便扔在某个地方,到了秋天,总会有人把它们拉到打谷场,再在两端的轴上穿上绳索,套到驴或骡子的身上,这时候它们就会成为秋天的主角,在这洁净的场面上吱吱扭扭地叫个不停。或许,大场面就是庄稼们的戏台,碌碡就是乐器,它的吱扭声就是这个村庄的音乐,是村庄最好听的歌了吧。
老甘的女人也会唱歌,唱那首很出名的歌,八月桂花,八月桂花遍呀么遍地开。女人是南方的,细眉细眼,细皮嫩肉,细声细气的。老甘打心眼里喜欢她,喜欢这个水灵灵的南方女人,喜欢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还有她白格灵灵的大腿,还有……这都不说了,反正他是把她喜欢得要命。有时他从外边回来,会看到女人在唱歌,女人一唱身子就摇摆开来,好像她不是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是坐在南方的船上,船在河里一摆一摆的,河边是一棵一棵的桂花树,是一把一把撑开的大伞,绿的叶子,黄的花瓣,满院的香气。老甘也不敢惊动她,就立在一边静静地看,他的手在打拍子,脚也跟着打拍子,醉了的样子。只是他不敢跟着唱,女人说他天生五音不全,真要唱出声来,肯定能把院里的鸡呀狗呀吓得飞到屋顶上去。
老甘又看了小皮一眼,摸了摸它的脑袋,别发呆了,问你个事。
小皮抬着眼看他。
老甘说,你说我老婆会给那家伙唱吗?就是那首,八月桂花遍呀么遍地开。
小皮愣愣地看着他。
老甘就醒过来了,对啦,你根本就没听过你家女主人唱歌,我把你抱回家时,她就走了。
小皮还是愣愣地看着他。
老甘就拍了拍小皮的脑袋,发你的呆吧,你啥都不懂。
老甘的手机也会唱歌,唱的什么他也听不太懂,只听得“爱呀爱”的,有人打过来它就“爱呀爱”地唱起来,但这东西很少响,有时竟十天半个月不吱一声,起初他还以为出了问题,或是欠了费,试着一拨却还能拨出去。或许是一向哑巴惯了,有时它突然冷不丁地响起来时,他会吓一跳,老半天才明白衣袋里还装了个活物。电话多是镇上的张秘书打来的,问他要个什么数字,以前,这些数字是要填好后送过去的,后来可能是看他一瘸一拐地来一趟不容易,张秘书就说老甘你也甭跑了,就在电话里报一下吧。有一阵子,他觉得这破村长当得没一点意思,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就提出让他们换个人。张秘书笑着说,换谁呢,换谁都是个光杆司令,还是你当吧。除了张秘书,就很少有人给他打了。明明知道带了手机用处也不大,老甘却还是天天把它带在身上,说到底他还是个村长,说不准啥时候镇上会有事找他。还有,他还是个当爹的,说不准二老啥时候会打来电话,让他给那小驴小羊捎点东西呢。
爹妈都老了,本来他们在狼窝山脚下种着一片西瓜地,靠着卖瓜的那点钱也能把日子糊弄了。葵花地那边的瓜棚就是爹搭起的。可村子里的学校却突然办不下去了,小驴小羊常常爬到屋顶上猴害,就差掀烟囱揭瓦片了。爹说再怎么也不能耽搁了孩子的学业,这两个娃没妈,更亏欠不得。你进城找个学校吧,让孩子上最好的学校,我和你妈也不种瓜了,进城侍候孩子去。老甘想想也是,就在城里租了房子,把爹妈和孩子送去了。
那瓜棚跟着就废了,荒了,一年比一年老了,不中用了。有时候,他也会从碌碡上站起来,一瘸一瘸地走向那老瓜棚。过去每到夏天,瓜棚的四周还围着长长的瓜蔓,肥大的叶片下暴露出圆溜溜的西瓜,瓜熟透的时候会嘭的一声自己爆裂开来。老瓜棚就像他爹一样站在瓜地中间,站在太阳下或月光里,站在风中或雨中。还有那几个稻草人,穿着他替下的褪了色的破衣服,直竖竖地站在那里。他知道,只要瓜棚站在这里,瓜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生长,长得滚瓜溜圆,脑满肠肥,该掩藏的时候掩藏,该袒露的时候就袒露。爹进了城,瓜棚却不能跟着他一起进城,不管这片地种不种瓜,种的是高粱还是黍子,还守在这里。那些稻草人也还是守在这里。他知道,只要老瓜棚和这些稻草人还站在这里,就等于给这块地留了一个胆子,与瓜们无关的东西,比如地里的一棵玉米,玉米棵下的一只蚂蚁,从蚂蚁窝边窜过的一只野兔仍会胆气十足。
这会儿,一阵风吹过来,老甘看到稻草人的袖子晃动起来,小皮呢,忽地跳起来,汪汪汪地叫。
老甘就笑,你还给我看门呢,连个草人都怕?
小皮说,衣服在动呢,我以为它们活了。
老甘笑得就越发厉害了,小灰鬼,活了也还是个草人啊,你这家伙也太没胆了,你比老鼠的胆子都小。
小皮摇摇头,老鼠有我胆子大吗?老鼠见了人就跑,我见了你跑吗?
老甘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你个小灰鬼,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你要是穿了衣服,说不准混得比我还油呢。
小皮说,我才不出去混呢,我走了,你咋办,啊?
老甘就不吭声了。
小皮又说,你老甘才越来越没胆子呢,我得伴着你,一步不离开。
老甘想想,他也真的越来越没胆子了,那些年他胆子多大啊,即便是黑漆漆的夜,也敢咚地跳进马寡妇的院子,拨开她的门跟她睡觉去。多风骚的女人啊,葫芦似的奶子,磨盘般的屁股,还有……如今那女人也随着孩子搬进城去了,她一走,她的窑洞跟着就塌了。村庄里有好多这样的老窑洞,住人的时候好好的,人一走就轰地塌了。不过总还有一些窑洞硬撑着,门窗给人扒了,骨架却好好的。他觉得这些窑洞没啥用处,留着也丢人现眼的,不如让铲车推倒算了。有一次他把这想法跟一个进村拍片子的人说了,那人盯着他看了老半天,冷冷一笑,谁说这些窑洞没用了?这都是文物,是村庄的魂灵呢。别看它们眼下派不上用场,将来搞起开发来用处就大了,你把它推了,你就是罪人。老甘浑身一激灵,有这么严重吗,这些老窑洞咋就成了老虎的屁股,摸都摸不得呢?可不管怎么说,打那以后,他再不去打这些窑洞的主意了,数它们是宝贝好,这是他巴不得的事呢。可窑洞立在那里,却不见有人来开发,白天还好说,到了夜里黑糊糊的都张着嘴就有些吓人了。
这时候,老甘听得自己的手机忽然响了。
这是一年中很平常的一天,这是一天里很平淡的一个下午,手机“爱呀爱”地响起时,老甘又吓了一跳,想想这次距上次电话响至少有二十几天了,不,是一个月,甚至更久,他都忘了上次是谁打来的,都说了些啥。他摁了一下接听键,问,谁啊。电话里的人说,甘村长,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老甘吭吭哧哧地,信号不是太好,你、你到底是谁啊。对方声音放沉了,老甘啊老甘,我他妈的真想踢你一脚,你说我是谁?我是张秘书啊。老甘哦了一声,是张秘书啊,好久没听到你说话了,啥事?
电话里的张秘书呵呵一笑,当然是好事呀,你不是早就不想在甘家洼待了吗?有门儿了。
老甘说,你说清楚点。
张秘书说,你们村要撤并了。
老甘一听就急了,学校撤并了,村子也要撤并?你不会开玩笑吧?
张秘书一本正经地,这么大的事,我敢跟你开玩笑吗?老甘我告诉你,这可是上边的意思,不足三十户的村庄都要撤,这对你们是好事呀,撤了后你就能搬迁到镇上了。
老甘还是心急火燎的,搬迁?房子谁给盖?
张秘书笑道,上边给你们拨款补贴盖呀,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搬过来就可以住新房了,老甘你这家伙还真有福呢。对了,啥时候再给我弄只鸡来,你们村的鸡看了就让人眼馋。
老甘忽然说,不搬,想搬也搬不起,我们村远远超过三十户。
张秘书老半天才反应过来,瞎说吧你,怕是连十户都不到了,没几个人了。
老甘说,我没哄,我哄你干啥?
张秘书说,老甘你别不识好歹,这可是好事啊,你再想想。说着咔地把电话挂了。
小皮好像也听到了什么,歪着脑袋看他。
老甘叹了口气,摸了摸它的脑袋,你想离开甘家洼吗?想跟着我搬走吗?小皮摇了摇头。老甘说,这就对了,咱们不走,死也不离开。我还要等我的女人呢,万一她回来看不到我咋办?我还要等我爹我妈呢,等把孩子供出去了,他们就要回来。我还要等那些照相的人,等那些看山的专家教授,我走了,谁给他们领路?我哪也不去,别人搬就搬吧,反正我死也不离开。
这时候,西边老火山顶上的那个圆盘烧得正红,红得像灶口,像熟透的柿子,像他日思夜想的女人的嘴唇。老甘一回头,看到村庄也烧着了,远远近近的窑房都火红火红的。火红中,有几炷高高的炊烟,一个劲地往上顶,相互像是比试着到底谁高呢。老甘盯着最高的那炷想,再过一些天,等二愣成了亲,村子里就会多出一炷炊烟。可这多出的一炷又能在这里站几天呢?结罢婚,二愣还会回到他打工的那个城市,他媳妇也会跟着走,留是肯定留不住的。这些年他劝过多少人,劝他们不要走,可是又有谁听过他的话呢?不管这些了,成亲总是好事,至少村子里会热闹几天。
老甘就站起身来,看了小皮一眼,走吧,该回家了。
小皮摇了摇尾巴。
然后,两个活物,一前一后地朝村子走去。老甘走得一瘸一拐的,小皮呢,好像也学了他的样儿,竟然也走得一拐一瘸的。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过了这个季节,低到了墙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