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他们就那样望着不远处那悄没声息的死火山发呆,一动不动的,好像他跟那山一样,也熄灭了。偶尔,老甘动一下,小皮也会跟着动一下,似乎急着表明自己是个活物。他们的身后,那褐色的火山岩垒砌的村庄也悄没声息的,间或传来一两声鸡鸣狗吠。村子几乎都走空了,老甘却走不了,倒不是因为他还当着个破村长,这么个没蚂蚁大的官算球啥呀,绊得住他吗?也不是因为他的身体有毛病,走起来腿一瘸一拐的,腿瘸了就不能出去受苦了吗?说到底还是他不想离开,一点都不想离开。
离着老甘十几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活物,也不知那是谁家的驴子,没拴,驴嘴探下去,高一口低一口地吃,肚子都鼓胀成一颗皮球了,嘴还是一探一探的,像是要把那一直向天边漫去的草都吃进去。吃着吃着,可能是想到了什么,胯下的东西突然硬挺起来,很夸张,半天也没有软弱下来的意思。看起来,驴们很悠闲,光知道吃,光知道想心思,几乎什么活都不用干。其实不是这样的,老甘知道,再过几天驴们就闲不住了,它得拉秋,得把庄稼拉到场面上,拖着那死沉死沉的碌碡一圈一圈地转,一圈一圈地碾,等碾下了粮食,一年的营生还不算个完,还要拉着车子往田里送粪,给庄稼们备好明年的干粮。在乡下,驴们和它的主人一样命贱,吃了受,受了吃,再吃了再受,难得一闲。
驴子的身边是一群鸡,也不知是谁家的。鸡们也像驴子一样吃草,吃草籽,吃草丛里的虫子,吃得肥肥胖胖屁股一扭一扭的,就像他喜欢过的马寡妇。有时候,老甘的目光会刀子似的噌地砍向某只鸡,思谋着宰了能称几斤几两,能炖一锅还是半锅,这么想着,他像是嗅到了鸡肉香喷喷的味道,鼻子会抽动起来。当然,老甘知道自己没这福分,也就是鼻子一抽一抽地嗅嗅罢了。这些鸡其实都是给那些懂得吃喝的城里人养活的,他们说这是绝对的绿色食品。偶尔,鸡们也会不安分起来,一只霍地骑到另一只的背上,咯咯咯地戏耍上一阵子。老甘扫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这种事他又不是不明白,又不是没见过,再大惊小怪地死死地盯着看,那就真是一点世面都没见过了。
多数时候,老甘就这样和他的小皮一动不动地看山。
老甘屁股下是一具碌碡,碌碡闲置在村边打谷场的一角,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在外面。小皮呢,乖乖地卧在他的腿边。老甘一抬头,就能看到远远近近那些死火山,最近的这座叫狼窝山,从高处往下看会发现火山口溜圆,里面深邃而开阔,底部平坦得像个跑马场。再往远那座叫金山,像个威武的将军站在那里,头盔几乎能摩到天上的流云。山的膝下,环着些娃儿似的小山包,这都是些没有怎么喷发的小火山。再往远,像女人的一对乳房的,是双山,而它右侧的那个没发起的馒头,叫小山。再往远,还有老虎山、牌楼山、黑山、小牛头山、酸刺枣山、磨儿山、老帅岭、东坪山、窑头疙瘩等,也都是死去几万年的火山。
老甘记得,前年秋天有个京城的教授进了村,让他领着看山,山上山下跑了十来天,末了说,这些山并不是什么死火山,是休眠火山,不过是暂时睡着了,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喷发呢。老甘惊得说不出话来,真要这样,那他不是住在火山口上了吗?教授却摆摆手笑了,没事没事,放心睡你的觉吧村长同志,即便这一片火山真的要喷发,也还是能监测到的嘛。老甘心里还是悬悬的,犯着疑惑,就算你是教授,在老远的北京能看到我们这边的火山冒烟?你又没长千里眼。后来又来了个香港的专家,也让他陪着满山遍野地转,临末说,这一片火山不是暂时睡着了,是彻底熄灭了,死了。专家摇着头说,可惜了,真是可惜了。他不明白他为啥这么说,是死火山不好吗,咋就可惜了?专家便笑,你想想啊,假如这一片火山没死,还能像太平洋一些群岛上的火山缓缓喷发,来这里观光旅游的人不就多了吗?守在村里开个店就成了,还用得着出去打工?他听了有些激动,又觉得专家的话哪里不对劲,这一片火山要是还活着,这屁股大个村子还存在得了?教授看了他老半天,也对,你说得也对。
对,对他妈个蛋。老甘一想起香港专家的话就想骂人。
要是这些山还冒烟,村子里还能见着个活物?怕是早都烧成了黑炭猴,还做啥发财的梦?老甘又骂,好像人家就站在他跟前。
小皮本来头一歪一歪地打盹,忽然腾地站起来,牙白白地一龇,喉咙里呜咽着,汪汪汪地叫出声来。看起来,这小家伙是冲着他发脾气呢,可能是嫌他开口骂人,不像个村长的样儿了吧!老甘便出了声,我说你个小东西,村长就不能骂人了?谁规定说村长不能骂人了?我告诉你,当村长更得骂人,要不然能管住村子里那些灰鬼?甭说管不住他们了,怕是连你也得骑到我头上拉屎了是不?小皮自然不服气,老甘你就别拿腔作势的了,你说甘家洼还有几个活物,还有几个人归你管,想摆谱你摆得起来吗?想拿架子你拿得起来吗?老甘一听更乐了,哟哟哟,你这小灰鬼,看来我真是把你惯坏了,都敢顶呛主人了是不?村子没人我就不是村长了,啊?我告诉你啊小东西,只要镇上不下文件,我就还是村长,死了沤了粪也还是村长,你懂不懂?小皮摇了摇尾巴,反正你是村长,反正你总有理,你说啥就是啥。
老甘摸了摸它光溜溜的皮毛,这不就对了嘛,吃爷喝爷,你就得听爷的。小皮又摇了摇尾巴,听你的就听你的,我又没说不听你的。老甘越发笑得厉害了,脸上的皱纹都连成了蜘蛛网,说实话,他打心眼里喜欢这小东西,几乎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孩娃。
小皮又卧下了,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看山。
老甘笑笑,也是一动不动地看山。
还不到开镰的时节,庄稼还没有拉回来垛到他身边的场面上,老甘一眼就能看到场面那边的葵花,这葵花一直铺到火山脚下,一盘一盘地金黄着,看起来真像是一幅画呢。也还真有人来这里拍片子,来了就满世界转,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对着远处的死火山拍,对着他住的破房子拍,对着破房子周围的院墙拍,对着院墙下拴的羊走动的鸡哼哼的猪拍,见啥拍啥,一个角落一只蚂蚁都不肯放过。最让他开眼的一次是,有个拍片的大胡子还带来了几个水灵灵的姑娘,他们一进村,村子就着了魔似的活泛起来了。大胡子让那些姑娘摆出各种造型,后来呢,又让她们换衣服拍,是那种露大腿露肚脐的衣服,看得人直想咽唾沫。老甘那会儿真的是看瓷了,也没个躲闪的意思,大胡子就招招手让他过去,让他站到那些姑娘中间,一起上镜头。那些姑娘也真够胆子大,就那么光着大腿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的,好像他就不是个男人,好像他不过是她们身边烧得蜂窝似的浮石墙。她们大爷长大爷短地叫他,说大爷你一个人守在这里不寂寞吗?别人都走了你怎么还守在这里呢?说腿有问题不算啥呀,进了城还能当个门卫呢。后来,他的脑海里常常冷不丁地跳出那一双双明晃晃的大腿,这让他觉得自己很下流,想啥不好,咋偏偏就想起了她们的大腿呢?他不明白那个大胡子拍这些大腿干啥,拍了是要挂在办公室还是拿到市场上去卖?他更不明白这破村子有啥好拍的,竟引得这帮人一拨一拨地来,真要是好,村子里的人能走光吗?可有时他又觉得这破村子连同四野的庄稼,说不出来的好看,葵花、谷子、黍子、高粱、山药、玉米、绿豆……一年年在弯曲的天空下生长着。到了秋天,玉米挺出结实的棒子,谷子弯下沉甸甸的头颅,葵花一盘比一盘张扬,这一切都让他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看着小皮脑袋一歪一歪地又在打盹,老甘就想逗它,你这家伙,咋成天迷迷糊糊的只知道个睡?
小皮就又打起了精神,谁让你不理我,老是走神儿?
老甘又笑,我走神儿你就打瞌睡?你以为你是新郎官吗,夜里不睡,白天打盹?
小皮摇了摇尾巴,你说得好,我是想当新郎官,你不想当吗?
老甘摇摇头,我老了,想当也当不成了,不过,二愣快要当新郎官了,过些天我就给他办喜事。
小皮眨了眨眼睛,你是说你那在石家庄打工的弟弟?
老甘点点头,没错,除了他还能有谁?我早托三铁匠做媒给他说下对象了,艾家洼的,他两个也打对眼了,我看这事不能再拖,早办了早歇心。
小皮忽又摇了摇尾巴,那你弟弟的对象好看吗?我是说有那些拍照片的姑娘好吗?
老甘眼前就又跳出了那些城里姑娘,她们一口一个大爷地叫他,可能他也真的老了像个大爷了。村庄里的时光好像也老了,像个大爷了,像坐在碌碡上发呆的他,像一摊黏稠的糨糊没一点流动的意思了。老甘甚至能感觉到头上的白发在一根根地往出抽,拔,能听到头发变白的干巴巴的声音。其实他也没多老,还不到四十七呢,可他总觉着自己比这个年纪更老,老上好多呢。有时上面下人进村搞什么人口普查,人家照着他的身份证填表,在年龄一栏填上“47”,他有些不相信,咋才活了四十七呢?这些人莫不是在造假?他有这么年轻?等那些人走了,他就盯着身份证上的那个头像发呆,相片上的他下巴刮得铁青,连一根草都没有,这是他吗?这是他老甘吗?身份证是几年前换的,也就几年的时间,他就老得一塌糊涂了吗?
老甘真有些想不明白了。
其实好多事他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他也懒得去想了,就这样和小皮一起看着不远处的死火山发呆。有时他很想手头有些事,有些事做就行,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老坐在碌碡上发呆了。可村子里没几个活物了,他这个村长又有啥可干的?从前,还有个赌博斗殴的,还有个两口子吵架拌嘴的,还有个偷鸡摸狗的,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都会摊给他这个村长解决,如今呢,好像就没啥可操心的了。也不用像过去那样跑来跑去的,到哪家都是门上挂个锁疙瘩,还跑个啥?也就是过个时节,在外边打工的人回来了,村子才有些生机,多少像个村子的样儿了。可那些人回来后,他又觉着有些不习惯,别人都是一窝一窝的,只有他孤零零的,家里也是黑灯瞎火,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恓惶。这时候,他会迫不及待地把在城里上学的小驴小羊和陪读的爹妈接回来住上几天,等过了节再把他们送走。从前还有两个孩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还有老人在院子里唠唠叨叨的,现在不行了,现在院子里连只走动的鸡都没有了。
小皮忽又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老甘就往村口看,他以为小皮这是提醒他有人进村了。很多时候,小皮就这样提醒他,比如他正在院子里发呆,小皮突然叫了,他就会走出院子看一下,瘸着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去,看看是辆车还是个人,是县上的还是镇上的,是公差还是私事。但是,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到村口有人,啥都没有,就知道小皮又叫错了。这小家伙耳朵是灵,可也不是没有叫错的时候。
老甘就数落开来,你个灰东西,咋又瞎叫呢?你不是嚷嚷说有人进村了吗,咋我连个鬼影儿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