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闺女消失在门口,婆婆忽然想,今年也隆个吧,不能将就了,三铁匠家能隆,她也能。就回了院,又进了柴房,找了把斧子去破炭块,炭块破得规整了,垒起的旺火才牢靠,不然哗地一下塌了就不吉利了。旺火垒结实了,脚踩上去都揣不塌,燃起来也旺,三天三夜都不灭。婆婆也想把旺火隆得结实些,她很费力地破着炭块,这一块不行,她再破一块,破出的炭,规整的渐渐多了,足够隆一个了。她这才直起了腰,用筐子把那些炭块挎出来,一股脑儿摊在了屋门前。接着又开始破木柴,这事她也做得很慢,她把它们收拢在一起,找了根铁丝捆在了一起。然后,她把大的炭块放在下边,把基础打扎实,隆了几层,觉得该放木柴了,就把那个小柴捆塞进去,再一层一层往上隆炭块,到了该合口时,她捡了些碎炭,顶上的炭不能大,要不燃起来就不旺。忙乎了半天,旺火算是隆起来了,隆得很圆,很高,很大,婆婆觉得很满意,看着看着就笑了。她又在炭块上撒了些细沙土,这样燃起来后,就能烧得更结实一些。忽又想起对子里有个旺气冲天的横条呢,就回屋取出来,压在了旺火顶。
好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婆婆直起腰,看到鸡们在看着她,树上的麻雀也看着她,隐在树杈后的阳婆也笑眯眯地看着她。婆婆也看着它们,心里说,都看到了吧,我这老婆子也能隆旺火了。鸡们好像听到了她的话,咕咕咕地叫起来,麻雀们也好像听到了,叽叽喳喳叫起来,阳婆也听到了,那笑越发柔和明亮了。还有欢欢呢,欢欢的尾巴摇得更欢了。婆婆看够了,好像也唠叨够了,接下来就不知道做什么了,做什么呢?该做的好像都做了,这个年也是彻底地安顿好了。过了这一夜,就是新的一年就是明年了,明年,她就可以跟着儿子坐飞机去杭州了,去看西湖了。
想着,婆婆禁不住又抬起头来,她看到天上有个虫子般慢慢移动的小东西,她的眼睛一下亮了。小虫子慢慢慢慢地从西边的天际移来,从蘑菇般隆起的金山那边移来,移向她头顶上这一大片天来,婆婆心里惊讶地叫了一声,飞机,这不是飞机吗?心里想着飞机,这小虫子就飞来了,它这是从哪里来,又要飞到哪里去呢?不会是要去杭州,去西湖吧?哪能这么巧呢,婆婆就笑自己有点傻了,怎么满脑子的西湖呢?说不准人家是要飞到北京,或者上海,或者海南岛呢?这时候,飞机越来越近了,都到了她头顶上,婆婆仰着脖子,把手搭在眉梢上,努力看着,像是要看清里面都有些什么,都坐了些谁,她仰着脸看飞机,飞机上的人是不是也在看着她呢?她看不到他们,他们能看得到她吗?肯定是看不到的,那么高,那么远,怎么可能看得到呢?就是看到了,她肯定也小得跟个蚂蚁似的,轻轻一抹就没了。活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婆婆好像还从没像今天这样认认真真地看过飞机呢。那天上飞的小虫子,有时也会飞过村庄的上空,可她却一点都没在意过。人家在天上飞,她在地上走,根本就没一点瓜葛,她又怎么会去认真呢?但现在,婆婆忽然觉得天上的东西原来也跟自己有瓜葛呢,过了年她也能坐飞机了,也能在天上飞了。
上了飞机,能看到甘家洼吗?看到村边那一座座老火山吗?看到自家的院子吗?婆婆这样问自己。多少年了,她一直在这个巴掌大的小村子里走动,一年出不了几趟门,就是儿子住的那个城也只去过几次,更甭说去那些大城市了,想都不敢想呢。过了年真要能坐上飞机,一定要好好看看这个村庄,村边的老火山,老火山脚下的这处院落,好好看看,看看是个什么样子。说不准什么都看不到,这村庄也就蚂蚁大那么一点,村边的火山也就蘑菇那么一点,这院子呢,这村子里的人呢,肯定连蚂蚁大都没有了。想想,这有多好笑啊,婆婆真的就笑了。
再看时,飞机早移过她的头顶,朝着东边的天划去了,慢慢就没了影儿。
再看,阳婆正蹲在远处的老火山上,或许是觉着这样蹲着太累了,一翻身就栽下去了。
夜,马上就要来临,要来的就是大年夜了。
想到大年夜马上就要来临,婆婆心里慌慌跳了一下,脸上甚至掠过了一丝红晕。好像很久没有这样了,看来,这个年夜得好好过。婆婆开始剁饺馅,刀有点钝,她在水瓮沿上磨了磨,就切,把肉块切成了肉片,又剁,剁成了肉末。然后是,白菜也切开了,大葱也切开了,剁碎了,和肉末搅拌在一起,又撒了花椒、盐,浇上麻油,嗅着就香喷喷的了。然后呢,又开始和面、揉面,她找出一根擀面杖,顿了顿又拿去了,也包不了几个饺子,用这东西干啥呢。婆婆喜欢捏饺皮,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交错在一起,手指那么一动,又一动,一只饺皮就成了,没多久,桌子上就是一群饺子。水是早烧开了,她把饺子投进锅里开了花的水里,看着它们七上八下地翻腾,心里也翻腾着。
外面的鞭炮声热烈起来了,有腾起的花炮呢,那拖着彩色尾巴的光焰,吱的一声从窗前划过,又吱的一声从窗前划过。婆婆捞了饺子,听得欢欢又汪汪汪地叫起来,绳索抖得哗哗响。就跑出去安慰,甭怕啊,欢欢,过年能不响炮吗?欢欢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脑袋探出来舔她的裤脚,身子却怎么也不肯出来,她摸着它的脑袋,唠叨了半天,才回了屋。
就要吃年夜饭了,婆婆却觉得没一点胃口。一个人就这样,平日里,早晨做一顿饭,一天的饭差不多就有了。一个人,无论面对多好的饭食,总觉得没胃口,也不知该做些啥吃,说是少做一点,一做就多了,不知够多少人吃几顿了。还是从前过年好,儿子儿媳都在,一家人聚在一起有多热闹啊。包饺子时,她总要准备几个硬币,洗了后包进去。后来呢,儿子说这不干净,她就改在饺子里包花生米了,其实硬币在开水里煮了好久,还哪有病菌呢,可既然儿子这么说了,她就不包硬币了,剥一些白白胖胖的花生米顶替。过年不就是过个好心情吗,儿子高兴了比什么都好,饺子包好了,一家人都抢着吃,看谁能从饺子里吃出花生米,谁吃出了那就说明谁有福啊。
婆婆盼着这个吃出来,盼着那个吃出来,却一点也不盼着自己吃出来,她吃了,他们吃到的就少了。她就让着他们先吃,谁吃到了,她就会竖着拇指夸奖,你真有福,有福啊。她夸过儿子,夸过孙子,夸过儿媳,就是怕夸奖自己。
这会儿,婆婆端起了碗,用筷子挑了挑,发现包进饺子的几颗花生米都在碗里呢。这又怎么吃?总不能自己吃了吧?但是,婆婆很快就有了办法,她吃下一个说,富仁啊这个是妈替你吃的。她又吃下一个,这个嘛,是替你媳妇吃的。她又吃下一个,这个嘛,是替我孙子吃的。好像儿子一家真的回来了,就在炕上坐着,都笑吟吟地看着她呢。吃了半天,还剩一个包了花生米的饺子呢,这个给谁吃呢?婆婆想了想,觉得这个该她吃了,这个她真的没法推辞了。吃下了这个饺子,她也有福啦,过了年就能跟着儿子去看西湖啦。想着,婆婆的心思就飞到了城里,飞到了儿子家,这会儿他们一家也在吃饺子吧?饺子里肯定也包了花生米,也不知谁吃到了福气?
把桌子收拾了,婆婆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前些年,她还会看看电视,看看电视上的人怎么说说笑笑的。这两年,婆婆好像什么都看不懂了,看不了一会儿就打盹,关了电视吧,又没一点睡意了,总是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但这是大年夜,这是过年,不看电视又去做什么呢?婆婆还是把电视开了,开了热闹些,看不懂就看不懂,这世上的事有时还是糊涂些好,为啥非要弄懂呢?开了电视,婆婆又打起了盹,就那样靠着被子垛睡着了,就像她早年干活累了,靠着地里的麦秸垛或干草垛睡着了一样。
婆婆是被窗外的鞭炮声惊醒的,很响,很激烈,像是要把夜空都炸出一个个大窟窿,且不知要炸上多久呢。婆婆就知道这是要交子了,要不鞭炮也不会炸得这么响,这么久,忽然就记起自己还没发旺火呢,就爬起来,披了件衣服出了院子。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得一团一团的烟雾,还有穿过烟雾的彩花,一些碎屑溅到了她脸上,砸得她脸有些生疼呢。鸡们好像都睡了,欢欢却更有些不安了,身子缩在窝里,吠叫声却挤了出来。婆婆也顾不上管它了,她急着点旺火,她走到旺火前,蹲下身划了根火柴,没料到却给风吹熄了,又划了一根,先把旺火口的报纸点了,火慢慢地燃了起来,院子也给照亮了。婆婆就笑了,这么旺的旺火,是个好兆头呢。她知道儿子不会在楼下发旺火的,城里不准,一个小区能垒一个就不错了。
婆婆心里就大声说,富仁呀,这旺火是妈给你们点的。
婆婆心里默默祈祷着,为儿子一家。听说旺火前许下的愿望特别灵验呢,所以,她每年都要在旺火前为儿子一家许个愿,祝愿儿子一家都幸福美满,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今年垒了炭旺火,当然更要好好许个愿了。可是,旺火忽然变暗了,婆婆急了,看了看,柴火快燃完了,炭却好像还没燃起来,她赶紧回屋拎了个麻油瓶,拧开盖子便往上面浇了一股油,火苗呼地一下蹿起了老高,炭块也发出噼噼啪啪的炸裂声。旺了,婆婆本来紧绷的心便又松弛下来,心里说旺了就好。忽又想起,还有一挂鞭炮呢,就拎出来噼里啪啦点了,想不到又把欢欢吓着了,汪汪汪咬。
外面的鞭炮声渐渐歇了,虽还是零零星星地响着,却早没了刚才的气势,这肯定就是交过子了。想想,这鞭炮远没有往年响得持久呢,好像没怎么响就歇下来了,也是啊,甘家洼快没人了,还哪有那么多炮可响呢。可是院子里的旺火,烧得却越来越旺了,婆婆就记起该转转旺火了。就围着那燃烧的光亮走,先顺转了三圈,又倒转了三圈,每转一圈心里都念叨着一个人,她就是要替儿子一家人都沾点旺气啊。几圈转下来,婆婆便觉得累了,看了一眼旺火就回来了。
进了堂屋,婆婆又记起了儿子交代的事,心里说,这下不能马虎了。新的一年来了,也该给财神爷上炷香,换根蜡了。就到了香案前,抽了几炷香点了插在香炉里,又换了蜡,觉着一根不够,又点了一根,想想还是觉得不够,就把一包蜡都点了。一包有六根呢,六根都点了就气派多了,亮堂多了。再看财神爷的脸,金灿灿的,晃得人都睁不开眼呢。那堆在西墙和北墙下,几乎占了半个屋子的材料也亮堂起来,虽然每一种都裹了包装纸,打着各种各样或大或小的字,但还是亮堂起来了。婆婆心里也亮堂起来了,好像那一根根蜡烛都点在了她心头,烛影里摇曳着儿子的脸。她听得儿子好像在说,这就对了嘛,就是要把香烧足,把蜡点够,让财神爷亮亮堂堂过个年,也好保佑我发大财。婆婆笑笑,又看了一眼那些燃烧的蜡烛,这才回去睡了。
半夜里,婆婆做了个梦,梦见老头子就坐在她身边抽烟呢。婆婆觉得自己给呛着了,就劝他少抽一根,可老头子不听,依然一咳一咳地抽。婆婆生气了,你还真抽,越说你抽得越凶啊。老头子不吭声,还在大口大口地抽。婆婆想抢过他手里的烟卷,手那么一伸,就从梦里出来了。屋子里黑漆漆的,哪有老头子的影子呢。就知道不过是做了个梦,又好像不是,真的有人在抽烟呢,呛得她想咳。欢欢在外面汪汪汪咬,绳索抖得哗哗响。婆婆觉得胸闷得厉害,憋不住地咳,咳得炕皮都颤起来了。咋这么呛,这么浓的烟呢?好像是什么给点着了。婆婆身子一激灵,忽然记起了什么,不会是堆在堂屋里的材料给点着了吧?
婆婆探着手去够灯绳,却觉着一阵眩晕,脑子昏昏沉沉的,手和腿都不听使唤了。她摸黑跳下了地,想跑到院子里换口气,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烧着了,可不管她怎么用力,门却怎么也推不开,好像是给封死了。她还是使劲地推,突然间,门板哗地塌了下来,火浪跟着从堂屋涌进来。婆婆不由得退后了几步,使劲喊了起来,却听不清自己到底在喊什么。她像是在喊月桂,喊村长老甘,喊三铁匠两口子,喊小雪小凤,让他们过来帮个忙。可是,她的声音这么小,这么弱,他们怎么能听得到呢。
婆婆又喊儿子,富仁,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儿子肯定也听不到,那么远的城,怎么能听得到呢?
欢欢也帮着她喊,富仁富仁,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婆婆在火光里看到了富仁的脸,那么明亮,那么灿烂呢。恍惚中,她听到了一声惨叫,像是喉咙里猛地给捅进了一柄尖刀。是谁在惨叫?她好像看到了一张烫金的脸,谁的脸烫着金,谁的脸这么宽这么大呢,她想起来了,是财神爷,一定是堂屋供着的财神爷给烧疼了,也躲到了这屋里。婆婆使劲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什么,赶走什么呢?是这一屋子的烟火,还是财神的惨叫?不知道,她大睁着眼想看清楚什么,眼前却忽然一暗,整个屋子好像在下沉,下沉,也不知要沉到哪一层去。她又叫了一声儿子,好像还叫了一声什么,可能是杭州,也可能是西湖——那本来离她越来越近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