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辰轩又问:“你知道他是为什么……要上吊自杀的?”他说到“上吊自杀”四个字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怪怪的。用一段红缎子上吊,还是个穿着长衫的老人,钟辰轩在看到的那一刹那,真以为自己穿越了。事实上,这整座小镇,都像是个被遗忘的地方。时光仿佛在这里停止了,不会流动了。从他走进这座小镇的时候,便有这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杨妈哭着说,“老爷叫我收拾两间客房,预备给你们住。又叫我晚上多准备几个菜,哪,菜我都准备好了,等着你们来就可以下锅了……结果,结果我听见我那男人在那里大叫,像是见了鬼似的,我菜刀都来不及放下就跑了过去,一看……老爷居然上吊了!这,这怎么可能……那条红缎子……不是我系在书房外的树上讨个吉利的么……”
难怪书房里会有一把菜刀,也难怪会出现这么一段如今已经很不好找的红缎子。钟辰轩想。程启思却低声地说了一句:“确实不可能。他既然在等着我们,又怎么会突然跑去自杀?”
说到这里,他突然肩头颤抖了一下,似乎觉得冷似的。“杨妈,今天有没有别人来拜访过吴老先生?”
杨妈点了点头。“有,有。我去菜园摘了些菜,正要拿到厨房那边去打理,突然就看到我男人领了个人进来。我问是谁呢?我男人说,是老爷的客人。我说,哎,不是说晚上才到吗?我男人说,不是的,是别的客人。”
钟辰轩皱了一下眉。“别的客人?你见到了他的脸了么?”
“没有呢,他戴了顶帽子,帽沿压得很低。”杨妈说,“应该是个挺年轻的男的啦,挺高的,穿得也很不错,就跟来看老爷的那几位少爷一样。他就跟着我男人去见老爷了,我也就去厨房干我的事了。今天我弄了很多菜,难得有客人来,我好久都没机会显显我的手艺了。老爷吃得很清淡,又是吃素的,我平时都没机会做拿手菜呢。我正在厨房忙得高兴,就听到……”
程启思问:“你记得那个男人是几点钟来的么?”
杨妈摇摇头。“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是我去菜园回来的路上见到的。”
钟辰轩叹了口气。乡下人往往时间观念不强,要杨妈说清楚是几时几刻,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他左右一看,没见着杨妈的丈夫,就问:“你丈夫呢?”
“哎呀,我叫他去给你们倒杯茶,怎么去了这么久?”杨妈走到房门口,叫了两声,“多福!多福!杨多福!你跑哪里去了?”只听到有人远远地答应了一声,杨妈扯着嗓子叫道,“快把茶端过来!我去厨房把菜热热,你快过来!”
杨妈跑走了,剩下程启思和钟辰轩,面对着床上的老人的尸体。程启思仔细地察看着老人脖子上的淤痕,说:“也许,他是被人杀害的。用那段红缎子勒死,然后把他吊在房梁上,做成自杀的假象。现在需要的是法医,你可以么?”
钟辰轩说:“可以,但是如果要作完整的验尸,需要解剖。我没有工具,没有设备,不可能解剖的。明天再说吧,你打电话报警。”
程启思嗯了一声,走到院子里,摸出手机打电话。他把这里的情况简单地作了说明,对方答应第二天一早就来。走回到屋子里,却见到钟辰轩正把书桌的抽屉拉了出来,一只手在抽屉的底部用力地捣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
钟辰轩不理他,还在用力地捣。忽然他啊了一声,程启思听到轻微的“嗒嗒”两声,恍然大悟。这是张黄梨花木的书桌,样式十分古老,雕着很复杂的花样。程启思看那书桌的抽屉,比起桌子的宽度短了好几寸,很显然书桌里是有暗格的。钟辰轩又把另一只手伸了进去,小心翼翼地取了一样东西出来。
那是一个长形的木盒。盒子是用上好的檀木雕成的,散发着一股细细的檀香味。木盒并没有上锁,钟辰轩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打开了盒子。程启思的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一看,盒子里放着一张照片,和一串珍珠。
照片是张泛黄的黑白老照片。上面有三个人,一个是个女人,坐在一张花梨木的靠背椅上,穿着一件银色的缎子旗袍,手里摇着一把团扇。钟辰轩喃喃地说:“安然。”
安然的身旁,站着两个男人。一个皮肤晒得黝黑,长方脸,嘴略有些大,笑得很是阳光,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另一个男人却穿了一袭长衫,俊美修长,笑容十分温文,极有书卷气。从他眉宇间,依稀看得到程启思的影子。
程启思叹了一口气。“我总算见到我祖父长什么样了。我去清点我父亲遗物的时候,发现他什么都没留下。”
“警察的档案记载,在壁炉里发现了一些纸片的残屑,也许你的父亲把以前的照片、书信都一起烧毁了。”钟辰轩的手指在照片上的两个男人之间移动着,“要我说,女人还是选这位吴老先生的好,他年轻的时候虽然不如你祖父长得英俊,却看起来要让人舒心得多。”
“他年轻的时候穿西服,老了反而换成了长衫。”程启思说,“复古?”
钟辰轩说:“那时候也有那时候的时尚。”
他又把那串珍珠拿了起来。每颗珍珠都有小指头大小,圆润晶莹,只是因为年月久远,珍珠都微微有些泛黄了。他又看了一眼照片里的安然,她的脖颈修长优美,如果戴上这串珍珠,一定会大大增辉。钟辰轩拿着手串在手里玩着,慢吞吞地说:“这位吴老先生,难道也是暗恋你祖母的?”
程启思说:“看他把这些东西放了一辈子,还收藏得如此隐秘,恐怕真是如此。”他的眼里露出了些唏嘘之色,说,“可是,最初还是他把我祖父领去看戏的,因此也见到了我的祖母。如果这位吴老先生知道这一次见面的结果,那么他可能就不会那么做了。”
“谁能预知到未来能发生什么事?”钟辰轩说,他把木盒底部放着的一封信拿了出来。那封信比照片还要泛黄破旧,钟辰轩拿的时候都是轻手轻脚的,生怕一不小心这信就会碎成片片了。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打开,这信还是用毛笔写的。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钟辰轩对着这首诗,怔了半天,眼神又是迷惑又是不解。“这是张籍的诗。他本来是托物言志,向一个想要罗致他为己效命的人表明心意。不过,很明显,写下这封信的人,是用的字面的意思……”他再次看了一眼手里的信,字迹娟秀,显然是出自女人的手笔。更何况,落款处还有两个字。
落款“安然”。
“她是在向吴老先生表明心迹。”程启思缓缓地说,“她对他的一片痴情十分感动,但她却对我的父亲一往情深,不会离开他的。所以,她将这串明珠还给了吴老先生。而吴老先生在失望之余,想必也尊重了她的选择,只是将她的信和明珠,珍藏了一世。”
钟辰轩忽然说:“不对。”
程启思问:“怎么不对?”
“如果安然最终选择了你的祖父,那么她就不会跟别人私奔。”钟辰轩说,“既然如此,你的祖父就没有理由要杀死她。”
程启思沉思地说:“我的祖父杀死了我的祖母,本来便是我父亲的猜测。事实上有没有这回事,我们现在完全不知道。这一切已经过去得太久了……”他忽然笑了一下,“说文艺点,真是往事如风,我们到哪里去追寻事实的真相?”
他把一床薄被拉开了,慢慢地给床上的老人盖上,把他的脸也遮住了。“我本来以为,这位吴老先生会是一个知情人。事实上,他的确也是……我相信,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多。可是他……”
“可是他就在我们来到的时候,突然上吊死了。”钟辰轩截断话头说,“我不相信这是巧合,决不相信。”
他们听到一阵茶碗响动的声音,那个叫“杨多福”的男人,端着一个茶盘,出现在门口。他一脸谄媚的笑容,小心地走了进来,把茶盘放在了桌上。他正准备退出去的时候,钟辰轩叫住了他:“今天是你把那位在我们之前来的客人领进来的?”
杨多福浑身震了震。“对啊,是我。”
钟辰轩注视着他。“你以前见过这位客人吗?”
“没,没有。”杨多福说,他的老鼠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平时来看老爷的,只有他的儿子和媳妇。老爷喜欢安静,所以他们也只是逢年过节才来,所以突然来了个客人,我也觉得很奇怪。”
钟辰轩问:“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话?”
杨多福想了一会。“他让我跟老爷说,他是从远地方来的。老爷也觉得奇怪,但还是让他进来了。”
程启思插口问道:“吴老先生看到他的时候,是个什么反应?”
“老爷好像也不认识他。他跟老爷小声说了几句话,老爷脸色就变了一下。”杨多福说。“老爷立刻把我赶走了,我就什么都没听见了。”
钟辰轩瞟着杨多福。“是你发现吴老先生上吊自杀的?”
杨多福连忙点头。“老爷每天下午都要我陪着出来走一转,我就在外面转悠,但今天老爷一直没有出来。我看到那个客人走了,就去敲老爷的门……老爷没回答,我怕老爷年纪大了,出什么事,就大着胆子把门推开了。一看……一看,老爷居然在里面上吊死了!”
他吸了吸鼻子,抹了抹眼睛,眼圈也红了。这时候只听见杨妈带着哭腔的大嗓门,叫着杨多福的名字,杨多福说:“我那口子在叫我了,肯定是菜弄好了,我去端。”
钟辰轩去看那两个茶杯,非常考究,都是青花细瓷。一揭开杯盖,就闻到一股清香。钟辰轩忍不住说:“好茶。”他把茶杯端到嘴边正想喝,就被程启思给推开了。
程启思说:“你也太没有警觉性了。”
钟辰轩望着他。“你怀疑有人在里面……”
“我没怀疑。”程启思说,“只不过,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这么大个院子里只有我们跟这姓杨的夫妻两口,我们死了估计都会连尸体都找不到。我看,我们还是小心点好。杨妈做的菜,再好吃,也别吃。我们不是带了矿泉水和面包什么的?将就一晚上吧。饿一点,总比当个糊涂鬼好。”
钟辰轩说:“你真的就觉得这么严重?……”一句话没说完,一股冷风就自门口灌了进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浑身都缩了缩。
程启思走到了门口。这时候天色全黑,这所老宅子里也是一片黑暗,除了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里有盏瓦数很低的灯,宅子里就真是看不到一点灯光。杨妈的厨房,从这里根本看不到。钟辰轩站在他身后,忍不住说:“这里真的很像闹鬼的地方。”
“别忘了我们后面还躺着一具尸体。”程启思说。
钟辰轩却摇了摇头。“不,我不认为这位老先生会害我们。他更多的……恐怕会是希望我们……找出杀害他的凶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