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杨妈送过来了几样菜,都弄得色香味俱全。程启思和钟辰轩枉自看得口水直流,却还是一口也不敢动。等杨妈转身走了,两个人把菜和饭都用一个塑料袋装了起来,塞在自己的旅行箱里,准备找机会扔掉。茶杯里的茶,也泼在了屋角的花盆里。
杨多福过来收碗筷,看到饭菜都吃得精光,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带你们去休息吧,客房下午就收拾好了。”
程启思拖着旅行箱,和钟辰轩两个人都跟着他走。走到后一进院子,果然有一间屋亮着灯。杨多福推开门,里面的陈设简单,不过该有的都有了,床也铺好了。桌上也放了一套茶具,显然是刚沏好茶送过来的。
“我就住在前面,你们有事,就叫我。”杨多福轻轻把门关上了,程启思透过窗棂的缝隙,看到他果然往前面走去了,回过头来对钟辰轩说,“你说,我们这一夜,能不能安安稳稳地度过?”
钟辰轩从旅行箱里翻出了几瓶矿泉水和面包,无精打采地说:“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看着刚才那一桌菜,口水都快滴下来了,却一口都不敢吃。哪,现在还得来吃这些干巴巴的点心。”
程启思拧开了一瓶矿泉水的瓶子,喝了两口,又撕了半片面包塞进嘴里,说:“饿上一夜,也比不明不白死了的好。你这人真是,一点苦都吃不了。”
钟辰轩吃了半块面包,就嫌干不吃了。他把藏在旅行箱里的那个木盒取了出来,放在桌上,把那封信又拿了出来,在灯下反复地看。程启思又吃光了一个蛋糕,看着钟辰轩还在看,就说:“这纸都快被你看出个洞了,再看也就是那么回事。别看了……”
钟辰轩打断了他。“别说话。”他盯着手里的信纸,盯得更专注了,突然对程启思招了招手,说,“启思,你看这里。”
程启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滴不小的墨汁,忍不住“嗨”了一声说:“一滴墨汁有什么好看的?”
那滴墨汁的位置是在“安然”两个字的落款之后,相当的大,相当显眼。钟辰轩却摇头说:“你难道不知道那时候那些人的习惯?在古代,如果在科举考试里掉了滴墨汁在试卷上,便是‘污卷’,你答得再花团锦簇,成绩也是要被视为无效的。就算是在平时,一封比较正式的书信,也决不会出现类似‘污卷’的情况。你看这封信,写得很漂亮工整,而且是一封具有很重要意义的信,我想……她如果把信弄脏了,应该会重写一封吧。重写又不是什么麻烦的事,笔墨纸砚都在,几分钟就写好了。”
程启思皱眉。“那你对此有什么解释?”
“也许……”钟辰轩慢慢地说,“这不是一滴无意间溅上的墨汁,而是安然抹掉了这里原来写着的字。这滴墨汁真的太大了点,看着很不顺眼……”
程启思说:“这个不难。把这信拿去检测一下,是可以透过墨汁看到下面原来写的什么的。——如果你的推测是正确的话。现在,我建议你还是把信收好,再看下去,这信真快被你看坏了。到时候,我们想检测,也没有东西来检测了。”
钟辰轩小心地把信纸收好,放了回去。他又拿起了那张照片,眼光停留在中间的安然身上。“她很美,即使放到现在来看还是很美的。安瑶跟她真是太像了……我可以理解那两个男人为什么都会对她死心塌地……”
程启思叹了一口气。“我确实很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父亲的日记里说,祖母耐不住乡下的寂寞,跑回了上海。她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相隔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她带着她的东西,消失了……”
“私奔确实是有可能的。”钟辰轩说,“不过,就算是私奔的话,总得要有个人一起私奔吧?”
程启思摊了摊手。“她如果到了国外,或者是到了国内的任何一个地方,换了个名字,我们要找到她,谈何容易?不过……”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说实话,我还是相信,她死了。就像安瑶说的一样,她的灵魂一直被禁锢着,她无法转世轮回。是不是她的这股怨气,也延续到了我母亲的身上?这股怨恨,是不是还要持续下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股说不出来的朦胧神秘的味道。钟辰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要说了。按你这么说,连安琪拉也逃不过这个宿命了?不,我不相信。”
“我也不想相信这么愚蠢的事。”程启思说,“我对于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的态度,你一向是最清楚的。可是……这件事不一样。我可以感受到……某种挥之不去的东西……有一种东西,一直笼罩在我们家族的头上,一直没有散去。所以我想要解开这个谜……这个延续了三代的谜团。我不想有任何事发生在安瑶身上……”
钟辰轩又震动了一下。“不会的,不会有事发生在她身上的。她既不是安然,也不是安心。”
程启思看了他一眼。“你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
他这个问题太过于尖锐,让钟辰轩一时无法回答。过了很久,钟辰轩才缓缓地说:“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也就说实话了。我认为,安瑶确实不像安心,安心是个比较传统和温婉的女人。但安瑶跟安然,恐怕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轻浮、可人、任性,喜欢新鲜,就像一只蝴蝶,不会长久地停在一朵花上面。如果安然真的是被杀害的,那么很大程度是她的个性造成的。一个男人,为了她付出了所有的情感,甚至气死了自己的父亲,但她却不经意地把这一切都抛到脑后,只顾去寻找下一朵花。我曾经说过,平时看起来沉静温文的人,往往却可能是情杀案的凶手;那些表面看起来冲动的男人,反而未必会为了感情杀人。你的祖父……也许就是这样的人。他杀了安然,并将她永远保留在自己的身边……哦,就目前的有限的情况看来,很符合每个人的性格特征。”
程启思静静地听着他说,然后问:“那么,安心呢?”
钟辰轩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如果就你父亲留下的日记来说,安心本人几乎是没有责任的。她做到了一个妻子能够做到的最好的。是你的父亲,敏感、多疑,充满神经质的艺术家性格,导致了这场悲剧的发生。当时,就有心理学者提出了一个问题,或者说是一个质疑,那就是:乐行止干出了这桩血腥的案件,但安心的所作所为无可挑剔,她几乎没有跟任何别的男人接触!乐行止为什么会在潜意识里,坚决地认定妻子背叛了自己?是什么在他的脑海里如此根深蒂固?难道是他儿时的某些记忆?”
“你的意思是,就是祖父祖母的事,刺激了我的父亲。”
钟辰轩点了点头。“这是目前看来最合理的解释。也许令尊在小的时候曾经看到过、听到过什么,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他认为他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我们在小的时候或多或少地都会喜爱和依恋自己的母亲——但是令尊居然找了一个跟令祖母一模一样的女人结婚,这就有些不正常了。”他突然地笑了一下,“令尊的案子,可以作为非常典型的弗洛伊德杀父娶母论的案例。”
说到这里的时候,钟辰轩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容加深了。“我记得在以前,我也曾经提到过弗洛伊德的这个理论,却惹恼了你。”
程启思苦笑了一下。“现在我已经不会恼了,温水煮青蛙,听多了就习惯了。”
“我甚至怀疑令尊目睹了令祖父杀害安然的情形。”钟辰轩说,“只是那时候他还年幼,也许他并不知道父母在做些什么。这段记忆,或者也被封存在了他的记忆之中。但是,在多年之后,由于某一个契机——这个契机是什么,我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这段记忆被发掘了出来。令尊那时候早已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恍然大悟:我的父亲杀死了我的母亲,而且是用的这样的方式……”
程启思听着他平平淡淡的语气,却觉得寒毛直竖。“他是怎么杀死安然的?”
“这也会成一个永久的谜吧。”钟辰轩说,“我们大概永远也无法找到安然的遗体。时间过去得太久远了……不过,在情杀案里,尤其是因为嫉妒和冲动而犯下的情杀案里,扼杀是占了相当一部分比例的。男人的粗大的手,扼在女人纤细的脖颈上,看着她在自己手里渐渐停止呼吸,那是一种相当……呃,辉煌的感觉?可以让他在嫉妒之下感受到的失败感和无力感都消失……或者令祖父就是用的这种相对常见的方式吧。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罢了。”
程启思慢慢地说:“我始终觉得,安然是个独立的,鲜活的个体,而不是作为‘祖母’这样一个符号。”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钟辰轩说,“她具有生命力,即使只是出现在你父亲断断续续的叙述里,她也是鲜活的。而你的祖父,就给人一种没有活力和消沉的感觉。所以,我总是习惯用安然来称呼她。”
他不自觉地再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女人。安然笑得很甜,那微微上翘的嘴唇,就跟安瑶毫无二致。“你父亲见到了安心,相信第一眼肯定是震动。后来,他跟安心结婚,发现这个女人跟他的母亲虽然长得相像,却完全是两个人。你的父亲觉得心满意足,这样的安心,完全具有他想要的一切:安然的容貌,安心的灵魂。他满意了……他希望他们从此就过着幸福的生活。不过,嫉妒和怀疑,都是魔鬼。奥瑟罗为什么扼死了苔丝狄蒙娜?就是因为嫉妒和怀疑。确实,伊阿古起了很糟糕的作用,但嫉妒和怀疑一直都是存在于奥瑟罗的内心的。而至少目前,在你父亲所有的资料中,我们都并没有发现这样一个‘伊阿古’的存在,也没有发现一个‘卡西欧’的存在。你父亲在日记里说有个男人送玫瑰花给安心,但事实上安心只是在自己的园子里剪了玫瑰花来插瓶(这是警察调查的结果)。你父亲说有人炖鸡汤给她,事实上,邻居家的老太太也说得再清楚不过了,鸡汤是她特意炖给安心补身子的。有意思的是,安心为什么不敢把鸡汤给你父亲看到呢?我猜想,她早已发现你父亲在这方面的不可理喻了,她本能地隐瞒了,却造成了你父亲更大的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