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叫好声,尚权被拥挤在观戏人潮中,想起半月前的赌场里也是这样。
早春的天气,春寒料峭,这里却挥汗如雨的。一群人,围了个密不透风,不错眼珠,上上下下随着这只手翻动。冷静的一只手,却是热情洋溢,上下左右的运动。
台面两端,一端坐的这个,穿着薄薄的黑色狐皮长背心,转着粗短手上的祖母绿大戒指,脸却是狭长的,细长眼睛,眯着,似笑非笑,背挺得直直,尚大人,咱们只是玩玩,不必当真的。
尚权沉静,淡淡道,屠老板在怕什么?
明知是激将法,被几十双眼睛盯着,还是得硬着头皮接上。
干笑几声,脸上几分狰狞乍现,好,尚大人,那我们就一局定输赢!
上上下下的啪一声扣在中间,场子里一时静了,大家都盯着这白玉似的碗,想着下面的骰子究竟是大还是小。
紧张了,汗更下来,周围的人比场上的还紧张,大,大,有的喊,小,小,有的叫。
唯场上两个冷静着,屠冷瞥了一眼掷骰子的,那边眼神立时送过来,心里有谱了,屠冷笑道,请尚大人先。
浓妆艳抹,翠环珠绕的歌妓忙忙狎笑着给尚权摇扇擦汗,却发现尚大人冷冷静静,一滴汗也没有,手指轻轻松松搭在桌面上,淡淡不语。
歌妓递了眼色给屠冷,屠冷心里有点没底,不知唱的是哪出。但几十年江湖也不是白走过的,依然傲然盯住尚权。
尚权忽然轻松吐了个字,小。
一口气一下子松下来,屠冷立刻笑道,我还是那句话,大人,咱们就是玩玩,玩玩嘛。大人缺什么,一句话,小的晚上就给您送过去。碗我们就不揭了吧。一副稳操胜券的架势。
火虎叫了起来,屠冷,你耍什么花样,还不赶快揭开。
屠冷耸耸肩,做无奈状,意思是,你看,是你逼我打开的。
那个小小白瓷碗揭开了,屠冷却傻了,骰子碎成粉末。火虎拍手笑道,这算是最小的了吧。尚权还是沉静如水,
连个笑容也没有,起身轻轻掸掸身上,道,屠冷,你输了。
屠冷虽然沮丧,但是也昂然道,愿赌服输。
屠冷把赌资猜了很多次,还是没有猜中居然是这样的。尚权要求屠冷亲自去庆州接一个人送到京城里。
屠冷皱起眉,这一趟来回要一个月,耽误了买卖不说,庆州地处颂国与金国边界,连年战乱,十分凶险。
可是屠冷的招牌一向是愿赌服输的,输家要答应赢家任何事情。所以屠冷的赌坊最大的买卖根本不在银子,而在于,屠冷想做任何事,任何时候,都有最合适的人去帮他做到。
会是什么人呢,这样大费周章的,尚大帅不自己去接,却叫他屠冷,一个黑白两道响当当的人物去接。
即使屠冷绞尽脑计、挖空心思的想象,还是没有想到,让他送的,是一个女人,一个蒙着黑纱的女人。
那天他到庆州,已是黄昏,庆州正刮着一场大风,很急很烈,黄沙漫天,屠冷吃了满嘴土,心里骂娘,也骂尚权,让他受这桩罪。在约定的地方等了许久,那是庆州街头的一个普通小酒馆,酒馆里有两层,上下只有寥落几人,酒馆外棕黄色三角幡旗迎风烈烈,旗上有一金蛇,正是说好接头的标志。屠冷等了一个时辰,酒喝了几番,菜吃了几轮,正等得焦躁,忽然看见一个蒙了黑纱的女子慢慢走过来,坐在他对面。
屠冷愣了半晌。他这半天一直盯着门口,没有看见一个人进出,可见这个女人是早就坐到酒馆里的,屠冷不由得四下张望,想不出是哪里漏了眼。
您是来接我的人吧?那女子声音居然娇柔婉转,十分好听。
屠冷咧嘴笑笑道,姑娘,就是兰朝颜?
兰朝颜叹息一声,算是回答。似忧非忧,似愁非愁的,细愁惘惘缠绵在她与黑纱之间。
此趟要辛苦哥哥了,兰朝颜那样说道,她的话极轻,又似一声叹息,然而那叹息之声,极是柔情蜜意。
屠冷又怔了一下,忽然有点窘迫和羞涩,四下里胡乱瞥几眼,才短暂看兰朝颜一眼,又挪开眼神,忸怩作态咳嗽一声道,兰,兰姑娘不必客气的,我既然答应尚大人送你回去,就一定会办到。
听到尚大人几个字,那黑色面纱后面忽然沉默起来。
屠冷心里乱纷纷猜起来,莫非这姑娘和尚大人有什么瓜葛?然后,屠冷心里稍微冷静下来,又想到另一层,这个女子,早就到了酒馆里,早就看到了他,却一直不肯上前,是为什么?
她一直在小心观察自己?屠冷心里揣测,完全冷静下来,这女人,未免太有心机。小心为妙。
然而,屠冷又莫名好奇,这叫兰朝颜的女子,此时,正在想什么呢?
谁也不知道,兰朝颜在想些什么?
尚权也不知道。
他摸不透兰朝颜。可是心里,却不由得老记挂着她。
此刻戏台上,小锣鼓一阵急促尖锐响起,一下惊醒尚权,他才看到假公主已经进退失守,花容失色了,真公主柳眉倒竖,历数罪状,皇帝也听得惊怒气怜。
台下人看得目不转睛,连火虎也闭上嘴,凝神注目,还不忘感叹一声,好戏啊,那个戏子扮真公主还像模像样呢。
阮冰笑道,火大人是在朝廷里见过公主吗?
火虎一撇嘴,切,我们何止见过,我们还要接……。这句话差点说完之时,火虎总算是脑子管住嘴一次,生生闭上嘴巴。
阮冰心中狐疑,看看尚大人,心道,他们这趟来庆州,一定不是专门来捉拿这几个小角色归案的,会是什么事情呢?
尚权还在注目戏台之上,微笑点头,果然好戏。阮捕快,记着,戏散了,你亲自去约一场戏,就在咱们庆州府上。
“到庆州府里唱戏?”孟子夫第一个就叫了反对,咱们几个什么路数凑在一起,各位都清楚的,就我还是清白的,你们几个各个手上都有命案,你们如今吃了熊心豹胆了,敢去送上门去?
令举举扑哧一声笑道,孟子夫,你清白?是谁教我们排演的那出戏,那出好戏?我们原不过是戏班子,唬唬那帮子平头百姓,你可不是啊,我们跟你唬得那可是,可是大颂国朝廷呢。
令举举此言一出,孟子夫脸又白了。令举举心中好笑,这个孟子夫胆大时极胆大,简直能捅破了天,胆小时又极胆小,简直是鼠辈,实在有意思。
孟子夫气急败坏辩白,起码我没杀人放火的,左不过骗两个钱,还还我的债吧。
老山爷子咳嗽一声,又尖又冷的声音,孟子夫,都是一条船上的,要是被官府捉了,哪个听你这番道理,处置起来跟我们是一样的,都要问斩。若是杀个人官府还问问缘由的,失手杀人还是报仇杀人,不见得一定会死,可是,欺骗了朝廷,那就没有缘由了,肯定死罪了,还是凌迟。你说,孟子夫,咱们几个,哪个罪过大?
令举举抢过话来,咱们这里举手决定,不想去的举手,令举举拿眼扫过大家,俏枝儿对举举会意一笑,慢慢低头弄起自己的指甲,薛子大薛子小嘿嘿一笑,同时扑住对方胳膊,一边嘻闹互相按住胳膊,一边笑道,我让你举手,我让你举手。
孟子夫气得跺脚,我是不去白白送死,要去你们去。真是一帮无知愚人。
孟子夫骂人也是文绉绉,举举眨巴着眼睛,什么鱼人,鸟人的,谁理你这鸟话。说着忽然抽出一把小刀抵住孟子夫脖子,笑道,我这刀子不管你是什么人,你若今晚不跟我们去,你也见不着今晚的月亮。
老山爷子嘿嘿哂笑,捏着下巴瞅着孟子夫,令举举、俏枝儿、薛子大和薛子小都笑得前仰后合,好像看见了大块的银子已经到手。这次庆州府上唱戏,酬劳可是一大笔,还有轿子接送,谁巴巴的不要谁不是傻子么,只有孟子夫气得咬牙跺脚道,见钱眼开,就看眼前这点小利,天下哪有这等好事便宜你们,这次跟着你们死定了,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