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举举上次进衙门还是三年前,不过当时十分狼狈,手脚都上了镣铐,黑铁沉沉的,压着膀子,脖子要断了似的,抬不起头来。脚腕上磨的皮肉溃烂,刚长好了一点皮肉,又磨烂一层,走路比受刑还苦。她那时日日盼望早点判了自己斩首,好过受活罪。
可是这案子扯来扯去的,不知怎么后来惊动了杭京城里的刑部和大理寺,朝廷里两派吵成一锅粥,一派认为令小云,嗯,她当时还叫令小云,一个她深恶痛绝的名字,被自己亲叔叔卖给一个屠夫瘸子姓温的,成婚当日,她举刀抗拒,屠夫受了重伤,当晚,令小云自首,案子明确。弑夫之罪等同弑父,大逆不道,按律当斩无疑。
另一派则说,令小云当时正在为其母守丧,守丧期间结婚,婚姻本已违法,故婚姻无效,又是自首,谋杀未遂,按律当作为一般伤人罪判处。吵来吵去吵了一年多,狱卒们都高看她一眼了,说她出名了,此事已轰动朝野,皇上都亲自出面调停了。举举半信半疑,心里只盘算,要是一时死不了的话,该如何逃出去。第一步得去了这枷锁,她天天强忍疼痛跟狱卒们说说笑笑,唱小曲。唱一段眼药酸,逗得狱卒们哈哈大乐,她又信誓旦旦说若去了这枷锁,还能更好看。后来果真就去了枷锁,还准许她四处活动。举举惟妙惟肖模仿眼药酸这戏里的呆酸郎中,还有那奸猾看病的老头子,哄得狱卒开心。若不是小云有此本事,和恰巧成了关注焦点,在这黑牢狱中,没有钱上下打点,即使最后没有斩首,也得被折磨死。小云每每回想牢狱中见过的种种,依然害怕得浑身发抖。
后来连衙门里办案的衙差都来看令小云消遣,还拿着朝报指指点点说上面怎么样描述大理寺和刑部为令小云之案争斗细节,举举有时听说大理寺赢了,最终还是要判她斩首,有时又听说,终究刑部赢了,要判她流放,来来去去的,举举忽悲忽喜的,自己也觉得心脏承受不了,恰在那时,小云在狱中乱走时结识了老山公公和俏枝儿,几个人合力,终于逮了狱卒一个疏忽,夜半逃出牢房,自己解决了自己的问题。
想到三年前遭遇,举举得意笑笑,如今,她可是庆州衙门里的人用轿抬了来呢。可不知怎么,举举这得意又不是十分做实了的,总有点心虚,她想起了温屠夫,她在牢里时,听说温屠夫伤得极重,瘫在床上,已成废人。他若是一个恶人,像自己的冷血叔叔一样也倒好说,可偏偏温屠夫除了容貌猥琐,身材矮胖一点,待自己却是极好。
可为什么那天突然举了刀呢?每次提审,她都要把原因再说上一遍,那晚她发了噩梦,一觉惊醒竟看见温屠夫正站在床前要对她无礼,两下撕扯之间就拿刀砍伤了他。但是刀是哪里来的,可不就是自己提前预备好的。举举说自己在梦中梦见一把金刀,醒来不知为何,刀就握在手里。
这种说辞近乎儿戏,没人能信,县里的提刑更是不信,只定了她早有预谋,不再问凶器来源,只问她,为何两人撕扯,小云身上却几乎没有伤,而温屠夫身上被刺了十几刀,虽然她力气不够,但是有几刀已经足够让温屠夫倒地不起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刺他。
小云一向伶牙俐齿,这会儿也不知道如何辩解。连她自己也糊涂,开始本是害怕,下意识挥舞刀子,可怎么会看着温屠夫倒下时,脑子会突然闪念,不如杀了他,自己就不用嫁这等腌臜人,我令小云还可以挑个好人家嫁了重投生呢。
到如今,虽然经历了许多事,这把刀子她一直带在身上,她叫这刀,小云刀。
小云刀从外形来看,实在平常,与她梦中所见金光闪闪之刀差别甚大,相反倒是沉重乌黑,宝气沉沉,然而刀锋奇特,扭曲像蛇,柄首却是一个狼头,刀的样子唬人,却不锋利。她看不出什么好来,却不由自主带在身边。
这把刀,如何就到了自己手里呢,举举时常费解,回忆当时似乎做了一个怪梦,周围五彩迷离,金光耀眼,在一个莲花座中央,有一把金灿灿的刀,举举不由伸手轻轻一摘,刀就到了手里。这似乎是一个梦,可等一梦醒来,这刀却真真摘在手里了。
举举又心烦起来,她甩甩头,不再去想温屠夫和令小云。可是不想温屠夫,她又想起一桩事,这事就有点悚惧,在那晚,她一睁眼时,分明看见一个陌生人站在床边,可她一吓挥出刀时,却是戳在了温屠夫身上,她不断地刺向温屠夫时,却觉得那人一直在旁观望不语。她后来推开温屠夫家的小柴门,跑过散发油菜花香味的园子,翻过短短的篱笆,逃出那片朦胧在夜色中的小树林,穿街过巷躲进衙门里去自首时,却觉得那个人也是如影随形的跟着。
一想起这个事情,举举蓦然想这个人此刻不要也坐在轿子里吧,她慌张掀了轿帘假作向外张望,眼见轿子穿过庆州府衙门,进了知州府,穿过几进的院子,到了后面一处开阔的园子里,园子里极雅致清幽,花草树木,假山鱼池,楼台亭阁的,小姐太太们衣着富丽,正坐在高高的凉亭上,等着看好戏,举举将头缩进轿子去,心中不由忘了恐惧,生了羡慕。
轿子停在凉亭下面,举举竖起耳朵,专注听小姐们叽叽喳喳。
听说今晚尚大帅也来呢,他是将门之子,都城有名美男子。
另一个哧哧笑,你又发花痴么?你见过吗?
我就是花痴怎样了,尚大帅我见过一面,唉,真是名不虚传。
那你又叹什么气呢?
这还看不出来么?她是为了不能嫁给尚大帅懊恼呢?
我扭烂你们的嘴。
又是一片烂漫笑闹声。
又一个声音略微老成的却笑道,要我觉得,还是去年来上任的转运使,连大人更好一点呢?
哼,那个连大人啊,虽说长相英俊,可是感觉也太轻浮了,听说,他爹是号称刺桐城王的市舶司总长,娶了九房姨太太,只生了他这一个儿子。他又娶了八房姨太太,你是打算到刺桐做他第九房姨太太喽?
于是又笑做一团。
举举津津有味听着这些闺阁八卦,心里雀跃得很,也想跳出来跟女孩子们畅快聊聊。正想着,薛子大呵呵傻笑着撩起帘子,小举举,还愣着呢?呦,干嘛耳朵贴在轿子上呢,又在发挥你的偷听神功啊,赶快扮上啊,咱们要唱了。
举举叹口气出了轿子,环顾自己周围,俏枝儿正卖弄风骚的装扮自己,薛子大小兄弟满地打闹,孟子夫恼怒生气地上吐口痰,用脚碾来碾去,身上酸臭味道扑鼻而来。唉,为什么小姐太太们说的那样男人从来没见过,只是俏枝儿、薛子大、小和孟子夫之流呢,还有她那个差点死了的温屠夫。
想归想,戏还是要打足了精神头去唱的,毕竟这是看家吃饭的,要不,凭什么就被请到了衙门里呢?
令举举又得意了。
还有一间专门的房间给举举来换衣服,房间里很简素,看起来是书房,只有纸墨笔砚这些,没有镜子,举举衣服穿好了,头上的一个头巾怎么都包不好,忽然听见俏枝儿从身后过来,便嚷道,俏枝儿快来,帮我按着这头巾,身后的人迟疑了一下,过来帮她按着头巾,包好了头巾,举举喜盈盈转身,一见那人,却傻了一下。
一个陌生男人,笑吟吟的,衣着极其华贵,墨绿色锦袍,富贵牡丹的绛色暗纹,金线滚边,腰里系着金玉大带,此刻正转动着雪白细长手指上的戒指,那戒指带了满手,除了大指,几乎各个手指都带着,形状极硕大夸张,不知是什么名贵宝石,珠光宝气,暗色中熠熠发光。举举盯着那许多戒指,心里不由一个个数起来,脑里飞快计算价值几何。那男子发觉举举毫不掩饰贪婪模样,专注盯着自己的戒指们,又哈哈哈笑起来,举举才回过神来,往他脸上看看。眉长眼润,高鼻深目,嘴唇薄薄上翘,五官舒朗,尤其在一笑之间,柔情似水让人舒展。举举十分喜欢这张脸,可却讨厌那双眼,太过敏锐直白,他的目光往她身上上下下一扫,吓了举举一跳,下意识慌忙打量自己是否没穿衣服。
这眼神令举举烦恼,她便敷衍笑笑道,以为是我们戏班里的人呢。说罢不以为意回过头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这便是下了逐客令,可那男人却还不识趣堵在身后,举举觉得芒刺在背,想着这男人莫非不识趣,还赖在屋里盯着自己,只好匆匆忙忙整理一下准备出去,男人懒懒笑着,并不闪开,垂头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是一种十分诱惑声音,只有惯于风月男人才擅长用这种腔调,令举举十分不耐烦,冲他干笑一下,说得十分不客气,你快闪开。还用肩膀抗他一下,他虽然身量比举举高出很多,却十分温柔移开,对着她的耳朵吹气般说,在下连东玉。
举举闻到一股甜暖果香气息,面红耳热一下,心里不知怎么恼起来,觉得这男人偷了自己平常惯用的伎俩,好像被他看透了似的,觉得甚为狼狈和不光彩。
举举平日会用这种小手段,对着卖蔬果肉饭或者胭脂水粉的大叔、小子们卖卖风流,一为好玩,二为沾点小便宜,有时零头抹了,或者干脆白送了。可对方一来真的,举举立刻翻了脸逃之夭夭。她有时得意自己这桩本事,有时又十分瞧不起自己,总在这样矛盾心情中。
今日仿佛见了一个翻版的自己,还是讨厌的哪一版。
她有时喜欢戏里的自己,是真正的公主,扔了那个卑污的杀人犯令小云远远的,好似那个贫贱且相貌平凡的乡下丫头从未进过自己生活。
令举举来了高亢精神,她那双水袖舞得翻飞,唱得又亮又美。她在戏台上拿眼往下一扫,下面老爷太太小姐们鼓掌叫好,她蓦地觉得眼被戳了下,那张肆无忌惮的笑脸和满手的戒指示威般在台下摇动。
讨厌,她心里恨了一声,扭了头,下一句唱腔“虽我们俩一个天上一个地上,”这句音在喉咙里转着,就转出角落里另一张脸,年轻的,英俊的,十分沉静望着自己,眉目间都是威严,举举心里一惊,又回到舞台正中唱了几句,待得再扭身,又特意转过脸去找那张脸,那双眼,还在那里,脸上神情半分未动,举举这边却是云散月出的,心境分毫毕现的,举举嘴僵着,差点唱不出来。俏枝儿见了不对,慌忙用袖子一打,将戏里两人纠缠的情景做得重一点,来提醒举举。
举举这才清醒了点,微红着脸,身子转过来,头又转过去,眼睛也循着,天地间什么都没了,就那张脸。
咦?尚大帅,那个唱公主的戏子莫非认识你?
尚权淡淡摇摇头,冷漠道,不认识。
阮冰心里奇怪,为什么那个女戏子不断盯着尚大帅。
阮捕头,就是这几个人了,看来全都到了,记着晚上将他们直接送到衙门大堂上。
阮冰笑道,尚大人是要夜审喽。
尚权没有笑,皱皱眉头,似乎想着什么入神。那么朝颜,是否已经见着屠冷了呢,朝颜现在住到了哪里,她吃得可好,她睡得可好?
这时有家丁过来请尚权上座,尚权犹豫一下,阮冰点点头暗示,尚权和阮冰便一起坐过去,还未落座,庆州府李知州已经满脸堆笑过来作揖,恭恭敬敬引他上座,主宾席里还有两个人,一个尚权认识,是前青州通判赖仁,他因亏空朝廷赈灾款被革职查办,后在朝廷里疏通了关系,近日刚在庆州谋了一个主簿。
另一个衣着华丽富贵,笑容可掬,举止几分轻浮,看着却脸生,李知州忙笑着介绍道,这是刺桐市舶司总长之子连东玉大人,如今在我们这里做转运使,这趟他也跟着你们护送公主回都城。尚权冷淡点点头,原来是连东玉,他早有耳闻。
连家几代之前是波斯人,到刺桐做海上生意,后来生意做大了,成为颂国首屈一指的富豪,朝廷极为看重连家,封连家长子世代为刺桐市舶司总长,到了连东玉这一代,虽然他父亲连娶了九个老婆,生了几十个孩子,却只有第九房生了连东玉一个小儿子,其余都为闺女,连东玉自然成为一家宝贝,因着九奶奶生连东玉时难产而死,连东玉由自小被八个奶奶疼爱,还兼着受着众姊姊宠爱,号称世上第一疼女人之人,自己成人后一口气又娶了八房太太,成为坊间艳谈,都说连东玉把上辈子和下辈子能享受的女人都享受了,而连东玉更是以此为傲,洋洋得意,号称红尘第一公子。
以前当笑话听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尚权淡淡点点头,虽谈不上鄙薄,但肯定无意交往,这号商人,只顾着自己钻营,********、骄奢淫逸,完全不把国家利益放在心里。尚权脸上不由微微透露蔑视之情。
连东玉脸上笑,心中想,早听说尚家父子经营西北铁军,尚家军让大夏吃了不少苦头,也听说尚少帅为人傲慢威严,今日看了,果真呢。哼哼,不过这小子样貌倒是不差,与我倒有一拼。不知姑娘们见了我俩,是更喜欢我呢,还是他呢?
二人心里盘算的东西南辕北辙,各自坐在李知州两旁,赖知州却是讪讪,坐在尚权旁边,屁股稍稍挨着凳子。
阮捕头笑着问他,赖知州,再看看仔细,可是这台上的几人骗了你。
赖知州恨恨,化成灰都认得。
尚权突然冷哼一下,鄙夷看了看赖知州,赖知州登时羞惭得无地自容,又想起两年前这伙人假冒护送公主路过青州,许诺他保护公主有功,将来公主回宫后,定然给他封官加爵,他日日高兴得睡不着觉,只道自己撞着一次大好的机会,甚至亏空了朝廷拨给青州赈灾的银子来打点那几个所谓的宫里的公公、大人们,直到这几人大摇大摆离开青州半月,他听说当年逃亡的赵妍公主还未找到,才恍然大悟自己被骗了。
赖仁这边还想这恨事,李知州已在不断恭维尚权道,有咱们尚大人的尚家军在,你们看,就这几年居然就平定了大金国。那大金国与咱们颂国可有血海深仇,我如今想起来就难过。说完眼角竟有微微潮意。
马屁可谓拍得声情并茂,恰到好处。
尚权冷笑,不客气道,如今国家危局,你们做着太平官,知道什么。大金哪是们我来灭的,那是现在北方新崛起的大元国,与我们大颂国联手才办得到。只此一役,我们才见到元国势力。大元国全民皆兵,各个是马上好手,现在对我们大颂虎视眈眈,国家岌岌可危呢。
一番话说得李知州讪讪,好没意思,连东玉打着圆场,道,今日我们不谈国事,只听小曲。
尚权冷笑几声,不愧是红尘第一公子啊,若再多几个,我们大颂国指日可亡了。
连东玉摸摸鼻子,略略尴尬,还是一笑,打着哈哈,那是,那是。李知州和赖知州对视一眼,也都默然不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