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周三,临近中午时,丁楠在住处附近,看见吕波从一辆黑色别克车里下来了。她眨巴一下眼睛,走过去,问道:“呵,升级了?换车了?不开你那辆奇瑞了?”
吕波绕过去,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说道:“上车吧,找个地方吃饭吧。”
丁楠坐上去,有些异样地看了看他,心里很是感慨,除了中间的那仅有的一次会面,两人已经五年没见了。
寒暄了几句后,丁楠指了指不远处的锦官居,车子驶过去,缓缓停下了。
落座点菜后,等上菜的时刻,吕波看着她,眼神里有惴惴不安,有探究,仿佛又担心一不留神惹恼了她再几年不见他似的。这样的眼神,在他,是从未有过的。离婚前,在两人的关系中,总是他强势无理,她怯懦无助。离婚后,整个地翻了个了,他的电话,她总是爱接不接,激怒了她,动辄几年不见。当然,她很明白,他关心的并不是能不能见到她,而是儿子,尽管如他反问的那样,从小到大父子俩没见过几次,能有什么感情?但他毕竟是有传统情结的男人,知道儿子担负着延续家族血脉的使命,心里终归不愿他流落在外的。所以说,这离异夫妻的关系,可谓复杂至极,也简单至死,倘若有孩子,那便是一辈子理不清的纠葛,但若没有孩子,那情形便和任何一对未婚分手的情侣无异。
又看了看她的脸色,半晌,他开口问道:“这两年你们是怎么过的?我给你打电话,你竟然一直不接,真是倔强啊!”
虽说两人自结婚至今,绝对处于聚少离多的状态,且在那少得可怜的相聚时刻,由于他的出轨,她对他也是恨意滔天的。不过,时日长了,也不恨了。倘若不爱一个人了,恨便也不会长久。当下,不知怎地,听到他关切的问话,她竟委屈地“濑濑”落下泪来,想开口时,又已是呜咽不能成声。
他一时不知所措,呆愣了两秒钟,抽过几张餐巾纸,塞到她手里,说道:“别哭,别哭,这两年真是辛苦你了!”
她抬眼望去,他眼中是她曾熟透了的心疼和怜惜。她不由得想起了忘了在哪看到的一句话“有人说我好,有人说我坏,说出口的爱字怎么换人了?”,于是又流泪不断。
很久后,她止住泪,说道:“上次我骗你的,我没有和那个人结婚。为了气你才那么说。”
他看似并不惊讶,却说道:“我当时就感觉不太可能,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哪那么容易就找到合适的了?那现在呢?”
她轻声说道:“不合适,分开了。”
这时,女服务员端上菜来,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善意地笑了下,她低下头,将桌上的茶杯碗筷移开,挪出空位置来。
吕波端起茶壶,为她添了茶水,又为自己加满了,放下茶壶,他说道:“我一直惦记着你俩呢,一直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早想告诉你们,我在燕郊已经给儿子买了一套房子,都装修好了,空在那里,一直等着你们去住呢。吃完饭带你去看看,还是等儿子一起去看?”
丁楠显然有些意外,想了想,说道:“这事先别告诉儿子,还是穷养儿子的好,让他自己知道奋斗。”
他“嗯”了一声,连连为她夹菜,又殷勤地说道:“多吃点,吃完我们去看房子。”
一个小时后,车子驶过潮白河的长桥,进入了燕郊地段。这是丁楠第一次来这个传说中的北京白领集散地,这个后来吕波朋友口中的“乡下小镇”据说是专门为在北京工作的北漂一族打造的,地域靠近北京,房价却低了不少,若是早出晚归上班,交通也算方便,此前早已因此闻名遐迩。不时望望窗外川流不息的车龙和鳞次栉比的高楼,两人聊着这两年各自的近况。很快,车子在一个有着美妙名字的小区“星河皓月”附近的一幢楼前停了下来。
丁楠下车来,随吕波进电梯,上了六楼。吕波掏出钥匙开了门,推开,看她一眼,带着讨好的语气说:“进来吧。这儿以后就是你们的家啦。”
她没说话,关上门,走进去,仔细打量着屋里,眼光最近处门边的橱台最下层,有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周岁左右小女孩的照片,趴在地上,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睛看着镜头,略张着小嘴。吕波顺着她的眼光落下视线,带着尴尬,很快走过去,将相框反扣在玻璃台面上,想必是怕她触景伤情心里不悦,解释着:“女儿刚出生时,秦丽父母带着孩子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我说给你们住,就收拾出来了。”
她面无表情地走到厅的中央,看着南边偌大的落地窗,问道:“这房子给儿子,她愿意吗?”
吕波跟在她旁边,说道:“我们协议好了的,北京南三环的房子以后留给女儿,毕竟那房子她也出了钱的,这儿的房子留给儿子,你们随时都可以过来住。她对你们也一直是很愧疚。”
她冷蔑地“哼”了一声,看了看两个卧室和卫生间厨房,心里已经不想计较太多细节了,干嘛不要呢?不要白不要,这是那对狗男女欠他们母子的,迟早要还的!也许应该还得更多!
房子很大,装修得雅致低调,她从心里喜欢,感激他雪中送炭,但是她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要过来住,儿子需要转学,要不然上学来回跑,太辛苦了。大人上班可以,孩子上学太早了,不适合住这么远。”她想了想,说道。
“那要不这学期上完转学过来?”
“北京毕竟教学质量各方面好一些,要不等他大一些再说吧,还是先租房子吧。”
“也行,那先空着。反正你放心,这房子指定是给儿子的。一会就给你把钥匙。”
“嗯。”
“在北京养个孩子挺难的,还要租房子,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你放心吧,抚养费每个月两千元,这点钱我肯定会给的。”
“嗯。”
“我和她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儿子接到我南三环的家里去,这样你顾你自己就可以了。实在不行,我以后会经常去看他,至少半个月去看一次。”
“好的。”
“这样,你也没什么压力了,随便找个地方上班吧,顾好自己就行了,留意着点,好好找个人嫁了吧。”
她轻叹一口气,说道:“带着孩子,又是个这么大的男孩了,想找个如意的,难啊。现在的生活压力大,男人都现实得很,谁愿意找个有负担的?要是你,你愿意吗?”
他笑笑说:“你先找,别人要问,你就说儿子归父亲了,最晚你们谈好结婚前,或许会提前,我把儿子接到我家去。”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很快又看向他,欲言又止,似有无法启齿的烦恼,最后她说道:“在这之前,你能不能替我分担一些?一周时间,我照顾他五天,你每周末接过去,照顾他一天或两天,可以吗?这么大的男孩了,他比同龄的孩子又还要顽劣一些,我一个人带他,一年到头没有个人替换一下,实在太累心了……很多时候,我觉得我都快到崩溃的边缘了……快要疯掉了……你知道吗?有一次我们俩吵完架后,有二十分钟时间那么长,我觉得自己突然就没有了任何意识……很久才恢复过来……”说到后来,她几近哽咽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在漫长的单亲生涯中,单亲妈妈呈现给世人的,多是沉重的美好,而那些真实的动摇,多被世俗扼杀在心底。她多么希望在她说着动摇,说着抱怨,说着牢骚,说着想放弃时,有人能对她说:我理解你!我心疼你!而不是对她进行冠冕堂皇的指责和说教!
他的脸上又有了疼惜的表情,眼眶里也盈着闪烁的泪光,他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拭掉了她的眼泪,连连说:“好,没问题,没问题。”
之后,丁楠默然了,看了他很久,以她对他的了解,她不知道这个时常食言然后自圆其说的人,这次她可不可以相信他,可不可以相信他的眼泪。
果然,他的这种热情和责任没有持续多久,不久又延续了他一贯的言而无信作风。以后的实践证明,他既没有把儿子接到他家里去过一次,也没有至少半个月来看他一次,两三个月看一次就不错了,抚养费也很少按时按量地给,至于让儿子住到他家归他,那更是奢谈了。多少年了,她是深深了解他的,他的许诺总是会打折扣的,根本指望不上。
也不能说他没有良心,起初,愧疚和不安或许是会有的,但日子久了,难免会麻木,他又是那样意志不坚定责任心不够强的人。
有一种男人,他心疼女人只是阶段性的,甚至只是瞬时的,只会用眼神表情言谈动作去心疼,而不是行动。这样说,可见动作和行动还是有区别的,动作只是一举手一投足的即时四肢行为,而行动是具有明确目的的长期稳定行为,他可以怜惜地看着你,甚至为你流眼泪,说着“我心疼你”,并伸手拭去你流着的泪,但他不会在你需要时为你做一些实际的事,就算偶尔做了,也不会持久和心甘情愿。如此,这种心疼自然具有哄骗的性质了。
至于房子,她倒不担心,那肯定是儿子的,早晚的事。好歹总归是有了一处栖身之地,她心里踏实安静了不少,压力也没那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