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荣小真走近了,丁楠才感觉到,他是个对人对己持着双重标准的人,比如同样的疏忽他自己犯了,不过自嘲一下了事,而如果别人犯了,赶上他心情好也罢了,倘若正遇上他心情不好,必定是不顾场合地高声斥责,乃至大喊大叫,管你是员工还是朋友呢。因此,很快,四个员工又被骂走了两人。又比如,同是合伙人,他要求丁楠每天早上九点前必须从市里赶到他那郊区的办公室,并且得天天坐班,而他自己每天报到一下,然后可以一整天甚至几天不露面。丁楠有时会嘲讽地想,不知道他的双重标准是否和他自身的双重性取向有关,她有时甚至想恶毒地问问他是如何解决和平衡他的双重性取向的,以满足她内心里那个有窥私癖的小我的好奇,还有平时他对人苛责她意淫报复的快意。
至于生意,虽然由于缺人而处于半忙乱半瘫痪状态,但总算还行,对得起付出。为了钱,为了已经投入的和即将到手的钱,她这个自觉敏感的人只得忍着,忍着他的不可理喻,忍着每天早上站地铁被挤成相片的恐怖和痛苦。
很奇怪,照说上研前,两个人合住了那么久,彼此应该有很深的了解的,为何如今他的言行举止让人如此诧异和费解?丁楠左思右想,前思后想,得出的解释有两个:一是以前的交往并不涉及利益冲突,两人还有距离,她看得还不够近;二是网购这个行业本身太催产人的爆脾气了,让人的心永无止境地不得安宁,这点她是深有体会的,这也是之后她虽知有厚利可图仍坚持放弃这个行业乃至很长一段时间厌恶恐惧这个行业的原因。
那投入的十万元,也成了她的一个心病。那笔钱,部分是她前几年做网购攒下的,部分是向亲戚借的。她这已经是在孤注一掷地赌了。张的好意她不是不懂,虽说他也曾经受过苦,甚至穷途末路,直至在死亡线上挣扎,八年考研又何尝不是一种赌?但他或许不明白的是,曾经孤注一掷获胜过的人,总忘不了那种侥幸得胜的赌徒心理,而不曾孤注一掷过的人,又总会不甘心,总有错觉以为那是上帝赐予的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机会。而丁楠是两种心理占全了,所以她会赌。那数额不小的一笔,成了她留下来继续忍受以图翻本抑或是翻身的筹码。再说,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很明白这一点。
其实,很久以后,在阅历更多也碰壁更多之后,她才懂得:如果一直是忍的心态,那么你迟早会离开,工作、感情、世事皆如此。不值得,就离开;值得留下来,就改变自己的心态。有些事情,有些人,她没有坚持到底,就放弃离开了,在她心里,她当然认为是不值得留下来的。那么,这世上,什么样的人和事是值得留下来,值得自己为之改变的呢?她倒困惑了。
她和荣小真的合作也终究没逃过放弃离开这一悲剧性的结局。彼时,她把原因归咎于荣小真的双重标准和不可理议,多年以后,她再回首那时的情景,已是“多少如烟往事,已付笑谈中”的时候了,她遥想荣小真,又想想自己,不免轻笑叹息,那不过是两个尚未够格的文化人的急功近利和吹毛求疵罢了。
那个灰蒙蒙的阴暗的下午,荣小真照例不在,骂剩的两个员工中有一个轮休了,新招来的还没上班,所以那天只有丁楠和员工小利两人兼顾着京东商城﹑淘宝商城和淘宝店铺三家店。临近下班的高峰购物时间段,咨询的顾客不断,两人回应的间隙,打单子包货发货,已是应接不暇。眼看快到快递固定取件的时间了,却还有一多半的订单没包好,忙乱中,偏偏来了另一家快递的退货。两人也来不及看,丁楠抽空签了个名,留下退货,让快递走了。
打包完白天所有的订单,丁楠才想起来拆那个退货看一眼,拆了两层后,才发现里面不过是一个大鞋盒子套着一个小鞋盒子,没有鞋!遇上极品买家了,鞋子自己留下了,却发个空盒子走一趟快递,胁迫卖家全额退款!这样的极端事例之前是听别的卖家说过的,但她在那之前从未遇到过。毕竟这样做太侥幸了,万一卖家当快递的面拆看了拒收了,那极品买家岂不是白贴了快递费?可是问题是,偏偏丁楠她们那时没看,直接签收了。
没看就是没看,损失了就是损失了,甭管理由是什么。多年以后,经过更多尘世的摸爬滚打,丁楠总结出一点: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冷酷,甭管你遇到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只需看结果就行,过程方法原因理由等,统统可以忽略不计,哪怕你不择手段。很多时候,在很多人看来,一心向善并不比不择手段要高尚多少。根据荣小真后来的发作看,他是先于丁楠知晓这一点的,可见他是个更注重结果更理智的人,尽管缺少风度和大气。
荣小真第二天上午来了,笑容满面,手里转着车钥匙,看似心情不错。最近,他那住在燕郊的新任女友老是埋怨他杂事多,陪她少,用诓称怀孕的方式骗他多陪她,多疼她。后来,假怀孕虽然识破了,但他由此体验到家庭的温暖和重要性,花在那边的时间越来越多。
丁楠看他脸色愉悦,遂想趁他高兴把昨天退货的事说一说。由于失职心虚,开口时难免仍是忐忑不安的,她尽量平稳了语调说道:“昨天晚上发货时太忙了,刚好来了个退件,当时没来得及打开看,后来看,发现里面是两个空盒子,没有鞋子。是我的疏忽,从我的钱里扣好了。”
荣小真立马脸上笑容尽失,将手里的钥匙“啪”地甩在桌子上,提高了声调说道:“能有多忙啊?”
小利从她的座位上站起来,也战战兢兢地说:“昨天那会是挺忙的,说话的人特别多,快递又快来取件了,我和丁姐又要做客服,又要打单子包货,都忙不过来。”
荣小真不理会小利的解释,依然不依不饶地高声指责:“打开看一下需要多久?能忙到什么程度?能有多忙呢?”
丁楠压住心里的委屈和不满,说道:“昨天你和小陈都不在,我们两个人看三个店,又做客服,又打单子包货,能不忙吗?”
荣小真看看两人,俨然命令道:“赶快给顾客打电话问情况!”然后进了他内间的办公室。
丁楠气极。仿佛人都是这样,做错了事,本来心生愧疚,想好好弥补的,但若对方对你的道歉或解释不领情,反而不留情面发脾气,那做错事的人的那点愧疚心也会消失殆尽。她很想反击说:“我不是你的员工,不是来给你打工的,纵然是员工,凭什么要让你这么没教养地当众训斥?我们投入了一样多的钱,凭什么你成天不在,而我得天天坐班,偶尔有点小疏忽,还得受你的气?”但想了想,不想在员工面前大吵大叫,她坐下来,给他QQ发消息说:“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吧,就这样吧,再继续下去,会伤了朋友的和气!”
一会儿功夫,荣小真回了过来:“我也就是说一说,你别介意。我就是奇怪,你们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呢?”
丁楠哑然,看来,他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他这里留不住人。她发过去一句话:“你该反省一下,为什么你这里留不住人。不想再说什么了。就这样吧。我们算一下这几个月的利润,按协议分一下。”
荣小真那边说:“你再考虑一下。”
丁楠又回过去:“我不考虑了,我每天早上挤地铁挤得那么恐怖和痛苦,倒也认了,还在这里受你的气。这真是肉身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我还是离开吧。和和气气分开,还可以做朋友。”
荣回消息说:“好吧,今天就算清账。”
一个小时后,他发消息过来:“抛掉京东的返点,减去淘宝的提成,扣完人员的开支,没赚钱,能持平就不错了。”
丁楠讶然发过去:“每个月差不多三十万的流水,我大致算了下,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利润,你竟然说没赚钱?我知道你会七扣八扣的,好了,我不想多说了,把我投入的十万元成本还给我,每个月开个基本工资。别太过分,以后还是朋友。”
荣半晌回过来:“好吧。”
处理好了所有的善后事宜,彼此交接完,丁楠离开了。
此次离开,她有了从未有过的陷入绝境的迷茫慌张和没着没落,一如临近毕业却还没找到工作的成人毕业生,却又更甚,生存是如此迫切地被提上日程。画院是没法回去了,重新找工作吗?做什么才能兼顾房租和母子二人的庞大开销呢?如果做编辑记者的老本行,她还有精力随时应对不定时的加班采访赶稿子的任务吗?这个年纪了,又带着个孩子,她已经有些怯怯的了,缺乏搏击职场重新杀出一条路的信心耐心和勇气了。真难啊!想想她就害怕和想退缩。
可是,再难,再害怕,再胆怯,也还是要直面生存的。
她愁眉不展愁肠百结地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
当吕波一如既往隔几天就给她打电话时,那次她接了,按下接听键的一瞬间,她便泣不成声地哭了出来。
吕波在电话那边连连说道:“别哭,别哭,我早给你们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