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的北京,早上六点钟的光景,天色尚黑,马路对面的商业楼一片黑暗,远处的居民楼里早起的家庭亮起了稀稀疏疏的灯光,衬得三环路上的路灯和学校正门口的节日彩灯格外亮堂醒目,偶有寂寥的行人和车辆驶过,世界一片安宁祥和。李实打开车门走了出来,站在幽暗的夜色中,笑着说:“圣诞节快乐!小余儿。”
“早上好!节日快乐!您……这是上班路过吗?顺便来捎捎我?昨晚我不是说了不用了吗?你这样,我压力很大啊。”丁楠走过去,笑道。
李实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笑着说:“您先上车,上车再说。”
丁楠犹豫了一下,不坐显得很矫情,人家已经等着了,想了想就坐上去了。她关上车门,侧头看了李实一眼,问道:“吃早饭了吗?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自己在宿舍随便吃了点。”
李实回头从后车座上拎了一个塑料袋过来,打开,放在前面的车台上,扬头示意道:“喏,怕你起来太早没吃的,我在路边的早点摊上买了一些。我也没吃,不是特意为你买的,你别有压力。”
丁楠凑过去,定眼一看,里面五六个包子的样子,两个茶叶蛋,两杯豆浆,用两个塑料袋装了。寒冬低温的凌晨,包子还一缕缕地向外飘散着热气。她赶紧说:“我吃过了,那你快吃吧,趁热。”
李实发动了车子,看了眼后视镜,随手打开了车里的空调,说:“不着急,一会路上吃。”
丁楠靠在车座上,闭上眼睛,又睁开,侧头问道:“你几点来的?这么早,天还这么黑呢。”
李实眼睛注视前方,并不看她,淡淡地说:“说了您别有压力,我昨晚没回去,就在车里睡了一夜。我怕早上这么早起不来。通常我自己上班,七点半出门就可以的。不用感动啊!”说完,他侧头看丁楠一眼,笑了。
丁楠一下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转向李实,目光逼视着他:“真的假的?”
李实又转过头去,专心开车,半晌开口道:“你猜呢?”
丁楠保持姿势一动不动,嘴角动道:“我得告诉你,我有个习惯,我通常习惯把人家的玩笑话当真!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开玩笑都带着试探的意味,多半是借玩笑说真话。”
李实看她紧张的样子,脸上的笑纹更深了,笑意如水波纹一样在他眼里颊边荡漾开来,不觉在眼角堆出淡淡的皱纹。他看着前方,说道:“那你就当真的好了。”
丁楠回转身,又靠在座背上,也看着前方,问:“如果是真的,那么请问,在车里睡不冷吗?这寒冬零下的,多不可思议啊!”
李实看她一眼道:“我后备箱的袋子里有一床薄被子,以前下班没事的时候,我有时会去跑跑黑车,就专门备了一床。再说车里有空调啊。”
“哦?黑车好跑吗?有没有危险?”丁楠关切地问。
“还行吧,别跑太晚,别跑太远的地,机灵点,别被警察抓住就行了。”李实说。
“哦。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丁楠轻声问道,想他也是有压力的,不然,北京爷们,有车有房,还跑什么黑车。
“儿子,老太太,就是我妈,我爸早不在了。两个哥哥,都在外面成家单过了。”李实说,打了下方向盘,车子上了长安街。
七点五十时,丁楠叩响了何老那位弟子刘某的门。之前听赵老师说,刘某算何老那种没正式拜过师的弟子,一个野画家,中年以后在外交部谋了份闲职。
约莫两分钟后,屋里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不一会,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那人看她的第一眼,就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您好,请问是刘老师吗?”丁楠礼貌地招呼那男人。
“是的,你是小丁吧?赵老师的助手?”男人问,一边把丁楠让进屋。
丁楠口里说着“是的”,进了屋,打量了一下屋里,两居室的样子,房门都开着,一间房间堆着床具和生活用品,看似卧室,另一间零乱地堆满了笔墨纸砚,桌上还有一幅未完成的画,想必是工作室兼画室了。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青绿山水画,有何老的影子,但功底意境相去甚远,落款的最下面是刘某的大名,想必是其人大作了。
刘某把丁楠带进画室里,倒了一杯水后,两人都坐下了。
“这次来是想向您了解一下何老生前的一些情况,您亲眼见的,听说的,都可以,随便谈谈。可以主要谈谈您和何老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的一些创作和生活情况。”丁楠一边说,一边取出录音笔打开了。
“咱不用那玩意儿行不行?看了我紧张,反倒说不出来。”刘某看了录音笔一眼说道。
丁楠想了想,把录音笔关了,放进了包里,笑着向男人道:“好吧,您就随便说。”
“我和何老交往的大部分情况之前我都写在几篇文章里了,还有我们来往的很多书信,相关的照片,一会我都找出来给你。他老了后,在北京住嘛,因为又结了婚,和几个孩子关系都很僵,他们又在西安的,所以那段时间主要是我老往他家跑,照顾他。那年在人民大会堂画画,也是我陪他去的……”刘某聊了一会何老的情况,然后看着丁楠,话锋一转说,“大多数情况我都写在文章里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回去先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再问我。我这儿方便,平时不住人,随时可以来,外交部另外给了我一套房子,老伴和儿子住那边……”
刘某开始吹嘘他在外交部的一些创作伟绩,并随手递给丁楠一张名片,说什么事都可以找他的,他对她印象很好。她双手接过,看了下,上面几大冠名赫赫在目,什么“中国外交部……”“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研究院……”。
丁楠笑笑,趁他话音刚落的间隙,试图转移话题道:“何老晚年曾写文章回忆早年在西安的创作生活,其中有一段大议著名画家石××曾对他不公正,后来这篇文章发表时,听说这一段被删掉了,您知道这事吗?确有其事吗?”
刘某连连道:“我文章里都写了的,都写了的,你回去看看再说。”然后起身,从丁楠手中拿过杯子,新倒了茶水递过来。
丁楠接茶的时候,刘某抓了她的手不放,她说了声“呀,要烫着了”,趁他惊谔的瞬间,抽回了手。屋里的空气瞬时变得危险和不安起来,她急于告辞。
刘某只得找出一个纸提袋,装了一些照片和稿件递给丁楠。丁楠接过来,又要了他的具体收件地址,就起身出来。刘某一直送到小区外面,交待着:“这些东西别弄丢了,用完你给我送过来啊。没事也可以来玩,没事也可以来玩。”
丁楠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着,我送你个鬼,下次我让快递送过来。
那以后,刘某又给她打过两次电话,她都装傻寒暄,却再也不曾去过。
自那天起,每隔两三天,李实都会发信息问候她一下,她只当是朋友间的友谊,也是每次必回,期间,他们又见了三次,也只是吃饭聊天,渐渐地熟稔起来。
一个周四的下午,丁楠在国家博物馆看展览,这时收到了李实的短信,问她在干嘛,她说我在国家博物馆看展览呢,那边便没了信。
傍晚,当她睁着困倦的眼睛伸着懒腰走出国家博物馆大门时,不由得惊呆了,外面好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纷纷扬扬的大雪还在落着,地上已铺了厚厚的一层,远处的行人,汽车,树木,房子,全沉浸在一个纯纯白白的天地里。她戴上羽绒服的帽子,小心翼翼地从高高的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走到大街上,正要向车站走去时,这时身后有人叫“小余儿”。
丁楠回过头,那坐在白色捷达车里的,不是李实又是谁。
她走过去,低下头,向车里说道:“您不会是又特意来接我的吧?您这样,搞得我压力山大啊。”
李实向这边倾过身,替她打开了车门,说道:“快上车吧,外面雪好大,小心把衣服弄湿了。”
她坐上去,关上车门,看了李实半天,说:“你真是特意来接我的?”
李实看她一眼道:“这还用问?有那么巧么?今天我正好在外面办事,看见下这么大的雪,又这么冷的天,很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去挤公交车。”
丁楠的心蓦地动了一下,但她很快又觉得这种感动没道理,不,应该说是她感动的来由没道理。确切地说,作为一个普通朋友,他对她这样好,似乎没道理。她知道他想追她,可是她跟他说过无数次了,说他们不可能的,说她心里只有解放军,他也说他不介意,这样做朋友也很好的。
可是现在,似乎那种好,尺度不对了,超过了一点点范围。
车子驶在长安街上,李实笑着说,送她回学校,让她在学校食堂请他吃饭,他好久没吃过食堂的饭了。她也笑着说好。
窗外的大雪随着微风飘飘洒洒向后退去,天色渐暗,车内响起《雪中情》的曲调,她看着窗外,陷入了沉思。
恍惚中,她的左手被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