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lliday 与刘熙载篇章理论之比较研究
0引言
0.1关于“语篇”抑或“篇章”(text),以Halliday 为代表的西方学者主要从存在论的意义予以界定。他们认为语篇之成立原在“眉目筋骨”(texture)之存在,这是因为texture这个概念足以表明being a text 这种特质,即是说texture =being a text-text,因此,仅凭texture 即可界定text。【1】但是,由于texture 只是决定语篇关合相因之“文脉”cohesion)的衍生物,因此文脉便自然成为篇章语言学的研究中心。在他们看来,文脉在语篇中的推衍主要通过一些具有语言学特征的词法与句法手段实现(如词汇交互指涉、词汇与句法的省略、词汇和句法的衔接与耦合以及词汇与句法的交互指代等),【2】 因此研究重心便以这些显性的词法与句法手段为推移,【3】 从而忽略了文脉由于具有“势能”、结合章法提供的“文局”和“局势”其所具有的潜在而动态的语篇整合价值。比如,语篇之成立在某种意义上讲完全是由于“语言流”基于线条性持续叠加并实施整合贯注的结果,其间有意脉酣畅,亦有文脉游走,但均须在“文眼”的统贯之下,拘于文局,依于局势,靠字与字、句与句、段与段、章与章之间的沛然流动,蔚成语篇之大势与格局。因此,语篇亦可称之为一种自足完满、文脉绵长丰满并呈线性延展的持续语际表达流。文脉之性质于此得以确认,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即使将文脉之“眉目筋骨”称作中国传统修辞学的“顶针回环”抑或“语际或字间、句间、节间、章间、语篇文法”亦无不可。关于这种语际文法与文脉之间的关系,日本学者结城显彦曾在其《文章丛话》一书的“顶针”一项中作过如下的阐述:“所谓顶针,乃顶针回环之略,意为针环之顶,回复归处。凡文章踏步之时,不费展开之力,其文脉则畅而如流。”【4】 同样是日本的冈三庆也在其《文法学讲义》一书中留下了有关的记述:“以针突圆珠之顶而回转循环之作用,古人称之为顶针回环之妙,因以顶针回环为物无痕迹评语。而何以顶针回环为物无痕迹之评语,因其以针突之顶上,回转循环,圆珠疑有针痕,手执而检视,不见丝毫痕迹。于是,文章家亦以顶针回环之语称呼于文之接绕及转换处,毫无接转痕迹之作文手法。……然如此成句有何之妙?则其文脉畅通,其音调圆朗,恰如球之突而循环于盘上。非仅如此,不论接续转换,有读者不觉其接续转换之妙。”【5】用“物无痕迹”形容文脉之筋骨,正与刘熙载所论暗合:“《文心雕龙》谓贯一为拯乱之药,余谓贯一尤以泯形迹为尚。”【6】 关于这一点,一代国学大师刘咸烟斤亦在其著名的《文学述林·文学正名》一文中作过精辟的论述:“一曰字,二曰集字成句(字群在内),三曰集句成节(句群在内),四曰集节成章(亦曰段),五约集章成篇。”【7】论语篇构成而不谈字词节章篇,却反复申说“集成”和“群”这两个概念,说明刘咸烟斤因承国学传统,既有明确的语篇意识,同时也点明语篇分层概念以及语际文法作为文脉筋骨的动态生成过程。
0.2的确,中国自古即有丰厚的章法学和解经学阐释传统,其中蕴含着极为丰富的篇章语言学思想和具体的操作手段与阐释模式,挖掘并整理这笔财富,应是当今中外篇章语言学比较研究的重要任务,也是本学科相应研究得以持续推进的必要前提。基于这种想法,本文拟以清末学者刘熙载《艺概》【8】一书为蓝本,重点讨论其中有关的篇章语言学思想,并以文脉这个概念为中心,援以与西方相关理论交互映照,期以“中西化合,相互推助”为目的,说明文脉于意脉、于语篇阐释的整合价值。下文首先以西方哲学解释学为理论背景,说明阐释的基本性质及其于语篇阐释的理论规定,然后即对以Halliday 为代表的西方篇章学说尤其是其中的“文脉理论”和刘熙载的相关思想进行比较研究和理论阐发,最后再对韩愈《送孟东野序》以及Charles Dickens 之Bleak House 第一章作个案研究,以展现文脉于语篇阐释的整合价值和理论阐释力。
1阐释的本质及其理论规定
1.1美国学者林格(David E.Linge)为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 )编文集《哲学解释学》,【9】收入伽达默尔有关哲学解释学的主要论文13篇,重点讨论自施莱尔马赫(Fridrich Ernst Daniel Schleiermacher,1768-1834)时代以来解释学理论所关注的问题。文集长序开篇即称:“解释学起源于主体间性的断裂。它的应用领域包括我们在其中遇到意义问题的所有情境,这些意义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立刻就能理解的,因而要求作出解释的努力。”【10】接着又说:“在所有这些场合,解释学都必须弥合我们所熟悉并置身于其中的世界与抵制同化于我们世界视域中的陌生意义之间的鸿沟。”【11】在林格看来,施莱尔马赫与狄尔泰两人的解释学本质上是一种建构解释学,其要旨是将文本的语言看作是代表隐藏在文本背后的某种东西的密码,而伽达默尔则与此不同,他将解释/ 阐释定义为一种“视域的融合”,并且将注意力坚定地放在文本本身的主题(亦即文本对于后代的解释者说些什么) 之上。这样一来,阐释的过程就成了一种综合视域的形成过程,在这种综合的视域中文本的有限视域和解释者的有限视域融合成关于主题(即意义) 的共同视点,并因之而使主题或意义成为文本和解释者共同关注的对象。【12】因此,只有当解释者倾听文本、让文本坚持它的主题(意义) 从而使自己真正地向文本开放的时候,解释学的对话才可能开始。由于任何一种语言的文本都具有一种确定的“意义理想”,故而挖掘这种“意义理想”、不断地超越文本的历史视域并使之与我们自己的视域相融合,从而改变我们自己的视域,这便成了文本阐释的内在动力与理想。
1.2那么,从本体论意义上讲,文本抑或语篇阐释的前提条件又是什么呢?是语言。在林格看来,伽达默尔所强调的阐释作为一种视域的融合本质上是一种“语言学的过程”【13】“实际上,在一切关于我们的知识和关于世界的知识中,我们总是早已被我们自己的语言所包容”
【14】,即是说,我们总是“语言地”拥有这个世界并被这个世界所“语言地”拥有,因此,林格说:“我们对语言的拥有,或者更妥当地说,我们被语言拥有,是我们理解那向我们诉说的文本的本体论条件。”【15】这就意味着语言可以构造世界、建构意义,而语篇阐释也就因此成了对一个由语言预设所形成的特定的文本世界的阐释,它超越任何特定语言的界限,能够在语言预设的既定意义和待定意义之间进行调解,并通过视域的融合予以弥合,从而达至阐释活动的最终完成。这里,假如我们用“词”来界定语篇阐释并将其作为一种“语言学过程”来看待的话,那么,在视野融合的本质意义上“当一个人试图确定词的视野的时候,他就把自己也置于其中了”,【16】因为语篇阐释究其本质就是语言学意义上的动态“对话”,文本用“词”来“意指”某物,那么文本的阐释者就应该以相应的方式作出反应,从而使文本意义得以“显现”;并且,由于词之选择由其意义决定,而词之意义的阐释却又最终取决于“词”赖以出场的具体语境,这种语境除共时与历时限制以外,既有序次与层次性,同时又在为意义阐释提供语义生成与制约场景的同时也提供概念的自然形成过程,因此,词之意义的新质生成就在语篇的阐释活动之中被置入一种概念的延续生成过程,结果,“词”的既定意义和待定意义就在交相激活、历久弥新的阐释过程之中被“随机”赋予一些与意义阐释密切相关的“未被表达的圆圈”【17】,这就意味着在阐释活动的每一个瞬间,文本向阐释者所传达的东西总是会和这些“未被表达的圆圈”相携而来,并赖以共同决定文本意义的新质生成。
2Halliday 与刘熙载:从texture 到文脉
2.1毫无疑问,在语篇赖以生成的各种结构元素中,除去那些质感很强、颇具刚性并且也是文本借以向阐释者进行“言说”的东西以外,还有一些软性的、隐而不宣、含而不露的“未被表达的圆圈”,这些所谓的“圆圈”照Halliday 和Hasan的定义就是一些texture (经络/ 网络) 状或具有texture性质的东西。Halliday和Hasan认为:“语篇有眉目筋节,无此不以成篇。”【18】但“眉目筋节”的滋生基础却是“决定语篇关合相因之文脉”【19】 Halliday 和Hasan 认为语篇文脉的建立其目的主要有两个,一是借以确定语篇要素之间的交相阐释,二是借以确立“互指关系”并以之决定语篇要素之间的交互“预设关系”,只有这样语篇阐释才会有效地进行。【20】无疑,前一个目的是想借文脉定意脉,后一个目的则是想借文脉定筋节。由于文脉既可“联缀百骸,维络周身”,主司语篇“关节运动”,又可传注意脉,使语篇“气血通畅”,得以濡养灌溉,因此就语篇而言,如譬之以人体,则有“决生死,处百病,调虚实,不可不通”的重要价值。因此“致通”进而达至“互通”便成了文脉得以存在的主要理由,也是语篇阐释时阐释者与文本双方进行动态“对话”必须具备的前提条件和所想达到的理想目的。
2.2作为意脉运行的“交通网络”,文脉“内属于脏腑(眉目),外络于筋节”,因此关于“眉目”和“筋节”的讨论便成了语篇阐释的题中应有之义,这在Halliday 的体系中分别称之为“题眼”(topic/theme/focus)和“指涉词”(referents),【21】与此相应的还有两个网络系统,一是所谓“题眼框架”(topic framework),二是所谓“指涉框架”(reference framework)。前者涉及语境的“共享预设”(presupposition pools),主要围绕“切题而论”(speaking topically)与“扣题而论”(speaking on a topic)两个方面进行讨论。显然,在这里“题眼”便是语篇阐释“切题与扣题而论”必须因循的“共享预设”,真可谓“一语为千万语所托命,是为笔头上担得千钧”。【22】至于后者则涉及指涉词的具体分类,包括指称、指代等,其中像传统意义上的代词和一些“决定语篇关合相因之文脉”的接续词都作为语篇文脉之“筋节”进行了较为系统的讨论。【23】2.3然而,关于上述这两点,刘熙载的见解却更为精当,他一语切中肯綮,同时还条分缕析,就“题眼”之为“眉目”以及“指涉词”之为“筋节”对于语篇文脉的结构构成和相应的语篇阐释作了更为全面的阐发和解释。关于“题眼”,他说:“凡作一篇文,其用意俱要可以一言蔽之。扩之则为千万言,约之则为一言,所谓主脑者是也。破题、起讲,扼定主脑;承题、八比,则所以分滤乎此也。主脑皆须扩大精微,尤必审乎章旨、节旨、句旨之所当重者而重之,不可硬出意见。主脑既得,则制动以静,治繁以简,一线到底,百变而不离其宗,如兵非将不御,射非鹄不志也。”【24】在此基础之上,刘熙载还加以发挥,又提出了“读题”、“认题”、“原题”和“尊题”等概念,以申“不可硬出意见”之说,同时认为“破题”、“承题”与“肖题”须“善扼题要,统摄题绪”,以见“一线到底,百变而不其宗”之旨,并将此悬为语篇文脉得以灌摄入注的基本法度。【25】与Halliday 的“题眼框架”相比,二者异曲同工,但从中又可见出刘氏理论之高下。在《艺概卷六·经义概》中,刘熙载曾就其“题眼框架”逐项叙说,既有理论模式,又有操作规则,既应承前人陈说,又自得机抒,别创新论,可见其篇章理论在“题眼框架”学说这个问题上较之于Halliday 以及西方其他篇章语言学家已经体现出较高的理论品质和科学属性。林格说阐释的“每一步特定行动都是传统的一个瞬间,阐释者和文本都是这个传统的附属部分”,同时认为“我们的解释活动也不像强调方法论和客观控制的解释学所暗示的那样是自我创造的,相反,它预先设定并使我们浸入传统,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传统实际上就是我们所完全依赖的语言早已具体给定的东西”。【26】这于刘氏理论而言不啻是一个绝妙的注脚。
2.4 刘熙载的“题眼框架”首先从“破题”上立论,其论因袭前说,又别创新意。《艺概卷六·经义概》云:“昔人论文,谓未作破题,文章由我;既作破题,我由文章。余谓题出于书名,可以斡旋;题出于我者,惟抱定而已。”又说:“破题是个小全篇。”强调题面、题意必遵题眼,由题绪之为文脉一以贯之,以达“一线到底,百变而不离其宗”之后。在破题的各种操作模式中,刘氏特地拈出“分合明暗、反正倒顺、探本推开、代说断做、照下缴上”诸法,以保证文脉“联缀百骸,维络周身”,达到经络全篇的目的。由“抱定”说出发,刘熙载又提出“尊题”这个概念,认为“文莫过于尊题。尊题自破题,起讲始,承题及分比,只是因其己尊而尊之,尊题者,将题说得极有关系,乃见文非苟作”。这“关系”二字极为重要,相关相系因有文脉相牵,实为至当之语。但要“将题说得极有关系”,其前提是要尊题,因为题眼这位“己尊”,必得“尊之”,这与西方当代译学理论颇有暗合之处,【27】尤其值得注意。不过,在刘熙载看来,尊题须先“认题”“善认题,故题外无文”,即是“不可硬出意见”;之后再以“肖题”辅之“善肖题,故文外无题”,即将“题眼”化于文中以成“题绪”,变有形为无形,隐而不宣,含而不露,全以文脉统摄之。刘熙载认为:“肖题者,无所不肖也,肖其神,肖其气,肖其声,肖其貌。有题字处,切以肖之;无题字处,辅以肖之。自非肖题,则读题、认题亦归于无用矣。”(刘熙载,1978: 173)【28】这里,刘熙载实际上已经先于Halliday等西方学者提出了所谓的“切题而论”(“切以肖之”) 和“扣题而论”(“辅以肖之”) 学说,相比之下,刘氏理论更加丰满,理论肌质更为细密,其规则体系也更具有可操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