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另一面来看,也许,这其中也的确存在“有些女人在思想深处并不抑制男人的性目光”的意思。把日常生活细节作为研究对象而闻名的法国社会学家考夫曼对“裸乳”的一个调查结果显示:“60%的女人是为了晒太阳,40%的女人为了吸引男人。”在民国初期,“上层阶级的女人出门系裙,在家里只穿一条齐膝的短裤,丝袜也只到膝为止,裤与袜的交界处偶然也大胆地暴露了膝盖。存心不良的女人往往从袄底垂下挑拨性的长而宽的淡色丝质裤带,带端飘着排穗。”这里,女性确有卖弄风情的意思。“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我们可以在上海的广告里发现,几乎所有女性都同海派小说家笔下所描绘的那样,有着一种佯作天真的“微笑”或暧昧的神情。这种男性作者笔下隐秘的幻想或者说女性本身的“诱引”,使得广告里的女性无一例外地透露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具体到现在的上海女性,就不难理解这种“养眼”意识的形成。对上海的女性来说,传统意义上的“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在这里有所反复。对一些现实而注重实利的女性来说,她们需要的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丈夫,在一个物质有所保障的前提下,过着一种“衣食无忧”、“有所依傍”的自在而宽裕的生活,这种现实而注重实利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态度也正是上海女性的特别之处。
那么,在免费广告册中的女性已不再是以前月份牌广告那种招摇而固守,罗致而抵御,喜欢而恼怒的“卖弄风情”,不再是那种“欲攻欲守,欲迎欲拒”的含蓄蕴藉,而转化为另一种“招摇”,“罗致”而“喜欢”的攻击性姿态,并以这种姿态来争取人生的归宿。如果说月份牌广告中女性在“卖弄风情”的同时还有点“诗书内涵”的话,在免费广告册中更多的是感性的展现或诱引。
B.完全感性
一方欲得,一方愿演,决定广告中“养眼”的派对其实是关注“感性”的。要说明的是,这里用“派对”一词是借指都市夜上海生活的意思,因为它也许正是上海夜生活极致的体现,但不只局限于“派对”本身,比如地下音乐会,时装展,等等,都属此类范畴。比如时装秀,从某种意义来看,与其说时装秀是展示时装的款式、材质,不如说是为了展示模特的身材、风姿,“奇丽尔为女人’凉‘身订做”的广告图片就充分地显示了这一内在动机。
“身体在时装表演中的出场是供观看的,为了满足观看,身体必须尽可能地展示体态和体感,用身体的质态填满直观的欲望,而直观的欲望又恰恰基于身体的欲望;直观的视觉感性欲求规定身体的扭行,身体的在世的纯此岸欲望又规定着直观的欲望。因而,在时装表演舞台(纯此岸生活)中,身体在直观身体,而且只欲直观身体的扭行。直观在古代带有思辨的规定性,这种规定性被解除了,剩下单纯的感性直观,成为现代人的基本感觉样式。”刘小枫在这里将时装表演视为一种“纯此岸生活”,在这种生活中,“单纯的感性直观”没法不成为“现代人的基本感觉样式”。那么,“派对”中狂歌劲舞的“女性”呢,这与时装表演模特在性质上有何二致呢?
4.关键词三:炫富
A.不便宜,但谁也不会说贵
一家旅行社的广告这样说着:“欧洲,我们都想去,看世界名胜,坐在时髦街道喝咖啡,加入阿尔卑斯山顶的富人群落。”
在一组宾馆的广告图像中,我们看到了它那布置考究的客房,金碧辉煌的夜景,依山傍水的环境,柔和的灯光,舒适的沙发,盘旋的楼梯,这里处处流露着一种温柔富贵的气味。其实类似的广告其实都是大同小异的,但从这些富贵繁华图像的背后传达了他们给你的郑重许诺,“你会像一个playboy,下午在室内泳池边裸着身体大吃樱桃雪糕,晚上到浦劲和妞们热舞到深宵,仿佛不知今夕何夕;你会像一个贵族,在Olive让他们小心伺候着。”免费广告册中多少都流露着一种浓重的“炫富”意识,包括那份拥有富贵生活之后溢于言表的得意之情。
德国社会学家韦伯曾经从经济、社会和政治三个层面来确立社会阶层划分的三重标准,即财富、威望和权力。广告对象的分层化,使得广告也多多少少渗透着这三方面一些基本信息,“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至少威(望)权(力)对上海人来说就没对财富的追求来得“热心”,财富往往成为判断人生是否成功的一个重要的标尺。“在上海生活,穿时髦衣服的比土气的便宜。如果一身旧衣服,公共电车的车掌会不照你的话停车,公园看守会格外认真地检查入门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不许你走正门,所以,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可以看出,一付寒酸形象对上海人来说是一件多么忌讳的事。那么,从“财富”入手,许诺给你一份良好的感觉,就自然成为这类广告的着力点了。
这是因为,无论是新、老上海人,本质上又都有着一种重实利、求财富的“共同愿望”,而这,大概又与上海相对发达的商业传统有关。传统文化中对欲望表面上的禁忌和对财富的刻意排斥在这里得到抛弃,在一个人性化的社会中是不必讳言“利”“欲”
的,只要不是被它们所挟制。那么,对一个标准上海人来说,人生的成功与否在于你能不能拥有一处舒服宽敞的居所,能不能过着一种自在宽裕的生活。在这个商业气氛浓厚的城市中,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份丰厚的薪水将是一个普通市民的成功人生,而追求财富的最大化也是日常生活的一个动力和目标。
“M-box不便宜,但来这儿的谁也不会说贵。答案很简单。
服务好,吧女靓,乐队劲。还有,这个地方够性感。”“不便宜”
是不讳言自己的昂贵,话说回来,对于“广告一族”来说,倘是便宜的地方,他们也许还嫌“掉价”,换句话说,就是用“钱”硬买也要买一个“尊贵”的身份。“来这儿的谁也不会说贵”,广告商的高明之处由此可见一斑,给你一顶高帽子的同时,也堵住了你的嘴巴。
这种“炫富意识”的流露,以及类似的“一抑一扬”的手法,和一个精心杜撰的关于钻戒的广告故事如出一辙。
伊莲可爱地看着嘉瑞,“亲爱的,会不会太贵啊?”“送给我的最爱,当然要独一无二的。其实,这里的价格比我预期的还要低呢。”嘉瑞回答。(《下一站——地铁生活广告,第十班2003.7》)
“’炫富‘的人们常常将任何稀缺的和昂贵的物品自视为一种能够获得别人尊敬的东西,并以期通过这对可怜不幸的邻人以刺激。”通过对他人自以为是的刺激,来获得一种“尊贵”的感觉,大约正是他们的心态。上海的广告商正是他们的“筑梦者”,他们彼此配合,而又两相“欺骗”,通力地营造一个温柔之乡的“富贵”之梦,并使得他们在这其中得到暂时的满足。
B.徘徊于美梦与梦魇之间的梦游人
可以这样说,在现代都市中,“炫富者”多少有些找不着北的感觉,有时,他们太看重,太在乎外在的物质,然而,生活在一个社会中,他又不可能离开精神生命而纯生物地生存下来,如果处理不当,就易发生病变。C.赖特·米瓦斯(C.Wright.Mills)对他们这样评价道:“与以往阶级不同,新中产白领以没有统一方向和’政治冷漠‘自成一类。他们从旧的社会组织和思想模式中游离出来,被抛入新的存在形式,却找不到思想归宿,只能将就地’在失去意义的世界里不带信仰地生活‘(韦伯语)——专注于技术完善、个人升迁和业余消遣,以此补偿精神懈怠与政治消极,犹如徘徊于美梦与梦魇之间的梦游人。”
米瓦斯的说法,其实正是都市白领的精神生活更易出现问题的原因之所在,对于这,笔者采访了对都市白领的生活方式和心理素质比较熟悉的《上海壹周》总编陈恳先生。
问:我注意到您比较关注都市白领阶层的生活现状,特别是他们的情感生活,你能否介绍一下这其中的情况?
答:《上海壹周》确实对白领及年轻人的心灵生活比较关心,包括我自己个人的专栏。我前后收到约四千多封E-mail,的确,我了解得越多,对这些年轻人的心态在现代社会中的变化也就体会得越多。
问:他们作为一个特定的群体有着自身的优点,但往往他们的情感生活或精神生活与其他群体相比显得更为脆弱,更为困惑,您认为这其中的原因何在?
答:其实不能说是更为脆弱,你看发达国家的白领或者说中产阶级都有日渐扩大的心理问题,他们在城市快节奏的生活中容易丧失自我,一旦遇到较大的打击或者挫折的话,就容易出现心理问题,这样,看起来就显得脆弱,但是这种脆弱的背后是他们的欲望更多了,所以更容易产生一种失落感,而过去的人们的欲望是不够多的,大家相对来说容易满足,所以在现在社会中或迟或早,或者说现在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很大的问题,我看到的国外的城市都是这样,人们需要的心理医生是越来越多的。
问:那么,比如说,您能帮他们做什么?
答:我是不能帮他们解决问题的,我们通过更多的栏目更多地为大家揭示现状,提出问题,或者说归纳问题,让大家共同面对,以一种从容的心态来看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人。有些问题不是谁能帮谁解决的,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面对着这么一个普遍的现状,那么叫他们思索,或者看别人思索的想法和解决方案,这样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帮助的。
现代都市社会中节奏的加快,欲望的增多,是都市白领心理容易出现问题的外在原因,更深一层地讲,正是对物质、财富的过分依赖,使得他们精神变得虚空。
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
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诈伪罪恶,蔑弗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
这是上世纪初,年轻的鲁迅写下的一段话,物质的极大丰富对人的主体性带来极大的制约和伤害,精神活动日趋促狭,日渐萎蔫,能量亏损,元气不足。这是我们今天仍须面对的,仍没有解决的问题。而人们往往不得不靠自我放纵来饮鸩止渴。
“平日你的生活就是公文包,笔记本电脑和无聊的会议,朝九晚五,在上司与同事面前不拘言笑,甚至忘了快要来临的情人节。这种生活很无聊吧,我知道——干吗不到那九重霄上去放纵放纵呢?”有时,我宁可认为,这种“放纵放纵”是人在现代物质社会中被奴化、物化和异化的反映,也是人为了哀悼这精神的尊严在现代社会中的丧失所做出的痛苦挣扎。
综上,我们大致可以了解到这些发放渠道独特、形式内容新颖的免费广告册在上海的存在现状和广告对象的相关信息,又由于它的审美旨趣与“广告一族”的精神状态两相契合的原因,使得它同时具备着反映(“镜子”)和导向(“罗盘”)的双重功能。我们从这些广告图像(尤其是“派对”图像)中看到“广告一族”的生命个体所呈现的一种“High”态,这其实是个体在现代都市生活里承受压力之后的无奈和必然之举。另外,这些“广告一族”所体现的那种“不便宜,但谁也不会说贵”式的生活理想使得他们的精神生活更易出现问题,以至于不吝用财富来筑构一个虚假的高贵身份来自我陶醉,并赢得一个心理的暂时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