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追求生命的High感也不只限于派对、酒吧、舞厅中,也不只局限于“欲望”的展示上,它体现在这座城市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近来,在浦东举办的环球嘉年华刚刚结束之时,组办者就很惊讶于在上海能取得如此巨额的收入。如果他们明白都市年轻人的这种High的生命状态和精神状态的话,他们是不应当感到惊异的。嘉年华的成功不光在于多元的文化演出(因为这毕竟是免费的)和其丰富的世界风味美食,而在于那些“特大型、特刺激、特经典的机动游艺机”。它的一幅设计得很可爱的广告画中有这么一个场景,一反戴帽子的年轻男子紧抓游戏机的扶手,表现出一付激动而惊恐(刺激)的表情,他身后的女友长发飞在空中,双臂高举,似乎在速度中尖叫,最重要的是游戏机的上面写着这样的广告字样,“Freeyourmindgetyouhigh”,那么,借着一个个大型的游戏机使得都市中个体寻求身体的刺激,并达到一个High的目的,使得环球嘉年华实质上又是一个放遣身心的“派对”,那么,其实,在上海,它的大获成功是必然的。
B.“家”的解体和“新新中国”的呈现
这种都市中High的心理状态其实与近二十多年社会、文化的转型,以及都市社会形态的进一步发展有关。我们知道,中国向来就是一个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农业经济主导下的农业社会,其悠久而丰厚的文化传统也是在这种农业传统中培育出来的。那么,就在这么一个家族观念为主导的社会中,每一个人都逃脱不了这种文化传统的遮罩,都摆脱不了一个自己所属的或大或小的“集体”的制约。也就是说,你不只是你,在更大的意义上是从属于你所属的家庭、家族、大而至民族、国家,这类“集体”之中,又是这么一个文化氛围,你必须对这么一个集体的荣誉和利益负责,甚至不惜牺牲一己私利。
然而,都市中人口的流动性,以及人与人的陌生化,也许,还要外加一个我们曾经严格执行的生育政策,客观上都使得传统意义上的家族概念不复存在。鲁迅曾云:“家是我们的生处,也是我们的死所。”在这里,“死所”业已拆除,但“生处”尚未找到。那么,相应地基于这么一个社会组织结构的思想文化传统自然也就处于一种漂浮状态。可以说,正是这种新质的都市生活客观上促使了个体的独立,这在近一百三十年前H.Lang做的一次关于上海的长篇演讲中就说得很清楚,那时上海还只是处于一个现代化起步阶段,他说:“志趣不投和性格迥异的人们常常会造成的混乱,初级行会对他们具有强制性,虽然行会在早期的租界是完全有必要的,但它的长期存在却无疑是有害的。我高兴地看到它在某种程度上正被打破,而且年轻的男子开始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他们要么一人独住,要么与他们所合得来的朋友合住。”此外,与西方社会相比,中国现代都市的社群组织又十分地不发达,这就使得个体在现代都市中显得有些仓皇上阵而不知所措的味道。
另外,当下中国不再拥有上世纪初那种面临亡国灭种的危局所引发的生存焦灼感,也摆脱了一种将日常生活泛政治化的倾向,它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实践上都以一种开放的眼光审视,并灵活调整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积极参与全球的资源配置,并以一种负责任的态度对待国际事务。中国的总体格局与以前的任何时代相比都发生着巨大的转型,在2003年10月1日国庆这天,《新周刊》的主题为“新新中国”,其中有这样的表述:“对于’中国‘来说,’新中国‘这个词语一直表明着政治上的新,政体的更新;如今在生活方式、文化时尚形态上有着全新的方向与发展可能,’新新中国‘冒升而出。”在这个巨变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人们关注的不再是宏大叙事的外壳,而逐渐摆脱一种文化传统、思想对个体的制约,坦陈自己的生理和心理困境,通过关注个体来体现一种“理想”的实质,而且这种生活方式已取得了“合法性”,并拥有了自己的话语权,比如“以人为本”的提法。试着将今天的时代与鲁迅的时代比较一下,就能明白这种变化之巨:“据说,教育当局因为公共娱乐场中常常发生有伤风化情事,所以令行各校,禁止女学生往游艺场和公园;并通知女生家属,协同禁止。”“我所到过的地方,除北京外,一路大抵只看见男人和卖力气的女人,很少见所谓上流妇女。”
其实,正是这种都市生活中结构与文化双重意义上“家”的解体,和新时期对个体欲求和利益空前关注的“新新中国”的冒升而出,使得都市个体在不经意间会发现自己业已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然而,他们的生命又不能承受其轻,获得自由的同时又伴随着个体的“孤立”和精神的“孤独”,于是他们又要寻求一种集体认同感,并在这个认同感里获得一份虚假的温情和暂久的心安理得。那么,一个个具有“狂欢”性质的“派对”就自然成为他们这些“志同道合”者们共同的精神家园。我们知道,幽玄的夜衣可以屏蔽掉这个城市的一切,一个灯光的聚焦可以使得他们自主地选择他们所想要的一切,这是夜上海秘密之所在。在这样的“假面舞会”中,过去的价值理念即便再坚固,都会在自我的膨胀下显得不堪一击,尤其是这种自我在他者“缺席”的情况下,身心可能并可以“舒张”一下。
“在新的消费社会中,消费对象不限于日常生活用品,知识、职业、权力、艺术甚至时间、空间、环境和身体都成了消费对象。消费社会中的人或消费者所崇尚的是一种新道德——即所谓’享乐道德(funmorality)‘他们把享受自己、享受生活当作人生的一种义务,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不断地发明或尝试新的乐趣和满足,他们通过消费来实现自己。”LoseYourHeadatM-Box(忘却自我彻底疯狂)是M-Box年庆时的一幅广告画,背景是一排女子在乐队的演奏下舞蹈,前景是一个去掉头的造像(LoseYourHead),这时,个体不仅弃绝掉外界或自我的观念的束缚,甚至都要弃绝掉自己肉身的物理束缚,靠“工业舞曲”、“酒精”、“旋转舞灯”、“靓女”来营造一个可供逍遥的“太虚幻境”。
C.你真的能获得生命的快感吗?
问题在于:“我们对所有源于身体的欲望的反感都大抵如此,它们任何强烈的表达方式都令人厌恶和不快。在一些古代哲学家看来,这些激情是人和动物所共有的,它们与人性的特有品质没有任何联系,因此,是有损于人性尊严的。”看来,亚当·斯密认为这种身体的放纵“是有损于人性尊严的”。我们再看看老子的古训:“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倾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如果老子的话多少还有点道理的话,那么,在一个具有“狂欢”性质的“派对”中,你真的就能获得生命的快感吗?他们真的否定了一切意义成立的可能了吗?在呼喊感官的胜利的同时他们的心境真的那么坦然吗?
“guiltyforhavingtoomuchfun?”这是MetroZine(2001年9月份)的一幅图像上的说明,图画是一外国男子和一中国女子头挨着头一起微笑的镜头,这句话与其说是对fun的一种怀疑和反省,毋庸说是对guilty的一种追求和崇尚,但如果透视过这其中的商业广告的因素和策略,就会看到,他们还是比较深入地考虑过这层关系的。
其实,对任何事情总存在着这么一个悖论,就是,当你期待的愿望得以实现时,你也就失却了那份追求的快感。“对那个感觉到这些欲望的本人来说,欲望一旦得到满足,激起欲望的东西就不那么令人惬意了,甚至于它的表现常常使他觉得讨厌;他徒劳无益地回头寻找刚才还吸引他的东西,此刻,他才像别人那样一点不认同自己的激情。”当生命在不断地向下追求快感时,往往你什么也追求不到。生命的快感也许是寓寄在身心放纵的high之中,但派对者不知道的是,其实正是那种你要努力突破的自我和外界的规制,成就着生命的快感。
3.关键词二:养眼
A.男性的目光和女性的表演
“这个美女如云的场所也变得越发热闹。舞者的精彩表演在cocktail的混合下,让人更养眼!”“美女”常常是广告的主角,更不用说在一个个放遣身心的“派对”中,她们更是这里的金字招牌。如果说传统中国女性留给大家的是一幅温柔、内敛、含蓄、引而不发的小家碧玉印象时,广告图像则给我们展示了现代中国女性的另一种热烈、火辣、奔放、感性的形象。
“养眼”这个词一不小心透露了这图像背后隐含着的男权意识。“唐伯虎画的细腰纤手的美人,是他一类人们的欲得之物”,30年代海派小说中对女性描写绝大多数是从男性的眼光去揣摩女性的心理,情欲,以调动和满足男性的欲望。在这一层,张资平做得最极端,鲁迅说他“看见女的性欲,比男人还要熬不住”。不光是派对,我们可以看出,广告的商品可能是各各不同、千变万化的,然而其广告却都隐然地出于一种男性的眼光和心理,并隐然地以男性为广告对象。当然,有着一大部分专门针对女性的商品,如化妆品、服装等,又岂不是通过广告给当时女性塑造一种时尚和消费导向,使得她们确信要照画面上那么做,才能得到男性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