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冒牌货后面,加入镜像人的队伍,继续朝西面走去。穿过马路,前行一百米,过了桥,就是南河区遗迹发现地。
冒牌货扔给我一副热成像仪,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我近距离观察着这些镜像人。它们表情凝固,目光呆滞,跟随队伍,等待命令。没有命令就没有反应,即便是你一脚将它们踹翻在地,也会若无其事地爬起来,继续着先前的动作;如果想要阻挡它们的去路,这些僵尸会从你脑袋上踩过去——这些家伙潜在的力量可不容小觑。
它们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南河区遗迹发现地。
这让我想起了《圣斗士星矢》里的黄泉比良坡:灵魂排队前行,直至跌落进永不超生的冥界入口。前代的巨蟹座黄金圣斗士马尼戈特初次见到这一切,几近崩溃。他曾经想救助一个即将坠入洞口的女孩灵魂,然而,就在他出手拉住女孩灵魂的一刹那,就像从睡梦中惊醒一般,女孩灵魂那原本清纯可爱的脸变得面目狰狞,龇牙咧嘴地挣扎着,急于坠入死穴。直至马尼戈特意识到自己对此无能为力而不得不松手之后,女孩灵魂那狰狞的面容才重新变得安逸,满足地坠入冥界。
我想知道,我是否也正在一步一步迈向那万劫不复之地?
镜像人大军,还有冒牌货,跟他们相比,我绝对是个“异类”。至于周璇,虽然不想承认,可我心里知道答案。现在,她正走在我后面,我能感觉到她在盯着我。我不时地回头看她,却失望地看到了一张呆滞的脸。
至于那个冒牌货,看起来比我还像真人。他始终沉默地走在前面,赏给我一个背影。这一点倒是很像我。
忽然,他放慢脚步,走到我身边,指着我背在身上的那些已经失效的装备:“扔了吧,很沉的。”
我斜了他一眼:“千金难买我乐意,你管呢?”
他宽容地笑笑,什么都没说,用背影回答了我。
南河上有一座桥,******公司的警卫力量已经将那里变成了桥头堡。全副武装的黑衣警卫手持自动步枪,腰里插着手枪,身上插满了弹夹和手雷,他们全部装备了热成像仪,虎视眈眈地看着镜像人队伍。一个领头模样的人不时地对着无线电说了些什么,偶尔还能听到电子热噪音那“沙沙”声。
跟镜像人不同,这些家伙可是真货。当他们看到我的时候,立刻警惕起来,十几个人同时举枪,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
“我不知道你们在进行射击训练,不然,我会在胸口画个靶心。”我嘟囔着。
“放松!”冒牌货举起一只手,然后走上前去,出示证件,对那个领头模样的人说了几句。后者点点头,挥挥手,示意放行。
当我经过领头人身边的时候,他用一种虎视眈眈的目光看着我,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仍然放在扳机上,保险打开着。
******公司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把南河区变成了戒备森严的军事基地。高墙、铁丝网一应俱全,还有数不清的机枪塔和流动哨,甚至还能看到几台军用的螳螂机甲。
我摇摇头:“连这都能搞到。”
“有钱什么都能弄到。”冒牌货头也不回地说,“包括这座城市。”
这话不假,******公司几乎重建了整个汇月市。可以说,如果******公司打个喷嚏,全市都得跟着感冒。而眼前这座准军事基地更说明,******公司肯定还有更多见不得人的秘密。
进入基地之后,我看到镜像人队伍分成两队,一队向左,人数不多,他们的目的地是个工厂厂房式样的建筑;剩下的人组成另一队,向右进入一片住宅区。在左边那队镜像人里,我见到几张熟悉的脸孔,其中就有阿姨和她老公。
我想喊他们,但冒牌货抓住了我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满地看着他:“别忘了,它们也是你的朋友。还有,为什么它们不跟我们一起?”
冒牌货没回答,只是引我跟他走进一幢低矮的门头房。房间里的办公设施基本被清走,只剩下一张横七竖八的电脑桌,两把东倒西歪的老板椅,满地沙土和一地纸屑。
他拉开一扇门,头也不回地补上一句:“跟着我。”
我原以为是要关我的禁闭,结果进去后才发现,这里竟然有个通向下面的楼梯。
楼道里面很黑,冒牌货打开了手电。我回过头,伸手去拉周璇。她一脸迷茫地看着我,躲闪着。我二话不说,直接把她的小手握在我的大手里——那只手还是那么柔若无骨,冰凉湿润,跟记忆中的感觉差不多。
这让我感到一丝欣慰,但是也仅限于此了。握着眼前这位周璇的手,我丝毫没有过去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而后者也不过是机械式地随我摆布罢了——我甚至怀疑她会明白“牵手”的意义。
我叹口气,尽量用轻柔的声音说:“小心点。”
冒牌货没吱声,但他的脚步声明显加重了。
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在不断地走。终于,我们走到了楼梯的尽头,进入走廊。墙壁上的灯发出昏黄的光,两边有不少房间。我小心翼翼地拉着周璇,她像只受惊的小鸟,躲在我身后,我能感觉到她也握紧了我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这不是周璇,我想,绝对不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认识的那个周璇肯定会甩开我的手,冲到最前面,以满足好奇心为第一要务。
“到了!”冒牌货走到右边第七间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进来!”
我拉着周璇,跟着冒牌货走进去,四下打量着这个会议室大小的房间。房间里的摆设不少,但是,除了桌子椅子沙发这些东西,剩下的我都不认识;墙上挂满壁画,画的都是一些我看不懂的内容。
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些东西压根儿就不是人类造出来的,甚至根本就不属于地球。
坐在写字台后面的一位老总模样的中年男人,服饰得体,黑发浓密,正微笑地看着我;他旁边站着一个身穿银色连体服的高个子——我猜这个家伙是个傲慢的丑八怪,因为他不肯给我看正脸,只是背着手看着窗外。
冒牌货立正站好,对着他们鞠了一躬,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中年男人用同样的语言回复了些什么,冒牌货点点头,给我搬来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然后自己走到一边,立正站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拉着周璇的手不放,直勾勾地盯着冒牌货,然后瞟了一眼那位老总,挑衅似的将周璇的身体朝我的方向拉近了一点。
中年男人发出爽朗的笑声:“早就知道陈晖先生对周璇小姐的爱情坚贞无比,不可动摇,今天总算亲眼目睹,的确让人感动。不过您可以放心,这儿很安全,没人能伤害她。”
他指指椅子,“我知道您有很多疑问,也非常乐意解答。如果可以,请您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
我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看冒牌货,他对我轻轻点点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征求他的意见,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相信他,反正我是放开了周璇的手,然后坐下。周璇一下子跑到冒牌货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但是又从他背后探出半个头,继续用那种探究式的目光看着我。
我握紧了拳头,身体开始颤抖。中年男人笑了笑:“我们开始吧。”
我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冒牌货和周璇,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把汇月市怎么样?”
冒牌货做了个礼貌的手势,介绍道:“这位先生是我们******公司的总经理,黄总。”
我朝那根银色电线杆一扬头:“那他呢?”
“这是一位很重要的朋友,请容许我待会儿再介绍他。”黄总微笑着说,“下面该说说你了,陈晖先生。”
“我没什么好说的,而且我觉得你们大概比我自己更了解我,”我把头转向冒牌货和周璇,“不然你们怎么会做出他们来。”
“的确如此,”黄总点点头,“我们事先的确对您进行了仔细调查,根据收集到的信息,我们有百分之八十的信心确定,您会给我们的事业带来帮助。”
自信挺好的,不过盲目自信就会变成自负的傻瓜。我轻蔑地笑笑,“十分荣幸。但是,我到底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贵公司如此之青睐?”
“我们看重您的履历和专业技能,”黄总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身体向前坐了坐,“大学毕业后,您不愿意继续为家庭增加负担,也不愿意接受本公司的资助,为了支付研究生昂贵的学费和生活费而休学从军,这说明您独立、自强、有责任感;您选择到泛亚联盟军队服役,参加战斗,这说明您有勇气,具有冒险精神;您通过了艰苦训练,成为精锐的亚轨道空降兵,并担任‘亡命徒’中队的指挥官,说明您坚韧、有毅力,具有领导才能。最重要的是,您能够从战争中幸存下来并全身而退,除了实力,运气也是很重要的。”
黄总微笑着向我点头致意:“恭喜您,您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了目标。”
“谢谢夸奖,”我冷冷地说,“不过我能活着回来,并不是因为我的才能或者是什么运气,而是有人用他们的命换回了我的命。”
黄总微微一欠身子:“很抱歉,绝无冒犯之意,这些我们都清楚。对您那些牺牲的战友,我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看到我的脸色稍微舒缓了一点,他试探着问:“我们可以继续吗?”
我做了个“随意”的手势。
“不过,即使是像您这样杰出的人才,也有短板。”
“比如?”
“简单来说,就是钱和女人。”
这个答案十分贴切,也让我相当无语。微薄的收入,无法逾越的对周璇的思念,就像两只有力的大手,死死地卡住了我的咽喉,让我每天都喘不过气来。
但如果为了追求这个,我也不会选择这一行。凭我的经历,随便写本书,做几次访谈节目,都会一夜暴富。之所以投身公考大军,仅仅是为了赎罪。
我杀过不计其数的人,他们与我无冤无仇,仅仅是因为我缺钱上学,他们就成了我枪下和刀下的冤魂。这些人当中有比我年轻的孩子,也有我的同龄人,更有已经成家立业的男人……我就这样夺去了一个又一个家庭的儿子、丈夫、父亲。
我永远忘不了他们临死前从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各种感情:恐惧、迷茫、思念、留恋……这些眼神像幽灵一样,时时刻刻折磨着我。
回国后我告诉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赎罪。多为一个人做一件事,我的罪孽就减轻一分,或许只有这样才会拯救我的灵魂。
“我们很清楚您的想法,陈晖先生,”黄总继续说,“眼下就有个能拯救千千万万的人的机会摆在您面前。”
我扬起一条眉毛,“说说看。”
“那就先从他们俩说起吧,”黄总看了看冒牌货和周璇,“他们的确是你和周璇小姐的镜像人,我们派出纳米机器人从你们身上采集细胞样本,然后利用镜像技术培养胚胎,并使其尽快成长为成熟的个体。”
“镜像,”我重复道,“我想你的意思是,克隆。”
黄总摇摇头:“克隆只是对样本的复制,在这个过程中难免会出现错误,而基因错误会对个体产生不可逆转的损害。我们采用的是更先进的镜像技术。就如同一面镜子,镜子里的你和现实中的你一模一样,我们的技术就是要做到把镜子中的你‘提炼’出来。”
我努力保持平静。克隆技术发展了这么久也不过是刚刚才投入使用,而且主要是集中在器官移植和肢体修复方面。克隆人仍然被法律禁止,可眼前这家民用公司竟然能发展出如此完美的克隆技术,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黄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当然,复制和培养镜像人只是第一步,因为成熟之后的个体都是些无意识的躯壳,要让它们成为真正的‘人’,还需要注入记忆,赋予其灵魂。”
“怎么注入?”
“精神再造技术,”他答道,“通过对精神的分离、提取、解析、整合,我们得到想要的部分,加上一些修正,将其再造成一段完美的人格特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创造了灵魂。”
黄总用拇指比了比身后,“关于这项技术,那些镜像人就是关键一环,你仔细回忆一下。”
镜像人?我眯起眼睛,要说他们与现世的关系,无非就是出现在本体面前,到处挑拨离间,把个好好的汇月市弄得乌烟瘴气。
等等,难道……
黄总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点头赞同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猜忌、愤怒、暴躁……你们故意引发出这些人性中的黑暗部分,并将其无限放大,然后用某种特殊技术分离并储存这些情绪。”
“不,你恰好说反了,”黄总说,“通过镜像人,我们引出人们的负面情绪。而此时,正面情绪会被压抑,它们在灵魂深处被紧紧压缩在一起,比起空气中四处散播的躁动因子更容易被提取、整合及保存。”
“那你们为什么不反过来,将那些负面情绪提取并消除,只留下好的一面呢?”我反问。
“人类本性如此,无法改变,”黄总站起来,走到桌子前,双臂抱胸,“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堕落了,人性当中美好的东西少之又少,灵魂为阴暗面所支配——就像肿瘤细胞,即便暂时清除,可是,只要留下一丝丝痕迹,它就会再生。所以,为何不将那些美好的部分提取并保留,而将垃圾抛弃呢?”
“阴暗源于不公,源于物质的缺乏,”我反驳说,“人人都在为高昂的生活代价疲于奔命,你怎么能要求他们的精神境界提升到那么高的层次?”
我站起来,继续道:“作为汇月市民,作为一名公务人员,我很感激你们******公司为汇月市发展做出的贡献。可是,仓廪实而知礼节。你们为什么不用你们先进的技术,为大家创造更好的物质生活条件,以此来消弭人心中的不满和怨恨呢?”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黄总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当然有能力这么做,但是,现代人的精神境界还配不上那么美好的时代。我们要做的,只是将他们好的一面保留下来,剩下的处理掉。”
“哦?”我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冒牌货:“看来我是要被作为垃圾处理掉了?”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陈晖先生,”黄总走到冒牌货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你,不能单纯地用善恶和好坏一类词来判断。你的灵魂过于极端,完全分离出来可以成为不同而又成熟的个体,同时,一些看似矛盾的特性又融合得很好。在我们所有的镜像人中,他是最特别,也是最接近本体的一个,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对您感兴趣的原因之一。”
黄总看着我:“正如您所见到的那样,这位镜像人陈晖的确要比你本人优秀得多。但这并不是说你差,而是在培育他的过程中加入了人工干预。我们修正了本体的一些缺陷,并赋予他新的技能,同时又最大程度上保留了您的性格特点。可以说,他是最完美的你。你也可以做到这样,陈晖先生,通过我们的帮助,你完全可以变得更好,活得更轻松。”
变得更好,活得更轻松,我琢磨着黄总这番话。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总是讨厌自己。从军,读研,考公……这些在别人看来这都是值得夸耀的资本,然而我总是感到不满足,总想变得更好,可我实在是不知道究竟变成什么样子才能算是“好”。
眼下,有个人手里握有我想要的答案,而且他还能轻而易举地让我变成那个样子,我真想看看变“好”以后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公司的最终目的就是把这个世界变成天堂,我们有这个能力。但是,天堂居民的精神境界必须要配得上那样的物质生活条件,”黄总继续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救赎。刚刚进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了,有一小部分镜像人是要进入到回收工厂的,因为我们无法提取他们本体的灵魂中善的部分,或者善的成分太小,不足以维持这个躯体的运转。所以,我们必须将它们处理掉。”
“什么?你要处理掉他们?”我想起了阿姨和他老公,还有其他一些我认识的人,“你要把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处理掉?”
“他们只是镜像人而已,不值得这么大惊小怪。”黄总淡淡地说。
“那本体呢?本体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以后也会被处理掉,”黄总说,“在我们看来,无法改造比堕落更加无可救药——也更危险,因为他们竟然能够抑制负面情绪。”
“你懂个屁!”我叫了起来,“能够抑制负面情绪不好吗?这说明他们成熟,能够地掌控自己的情绪。”
“当然不好,负面情绪不可能一直压抑下去,总有一天会爆发,那时候造成的伤害会更大。而且,无法被引发出负面情绪,于本公司的利益不符,”黄总说,“你知道,我们不但能够维持能源自给,还为汇月市提供了将近一半的能源,而这些能量的来源就在于人们的负面情绪。人性中的黑暗面是力量之源,我们引发并收集这些黑暗力量为反应堆所用。这也是建设天堂的基本工程,无法为这项工程奉献的人,自然没有资格进入天堂。”
他说得理所当然,我气得浑身发抖。
黄总装作没看见,指了指周璇,“我还没给你解答你最想知道的问题。她也是周璇的镜像人,而且被注入了一些意识——爱你的意识。”
“什么?”我愣住了。
黄总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你心里面最大的那个坎儿,今天我来帮你迈过去。没错,周璇的确深爱着你,只是她自己没意识到,或者说,她意识到了,但不想承认。由于本意被固执和倔强所掩盖,她一再否认自己的心意。强行提取和分离会对本体的精神造成严重损害,所以,我们能提取的意识只有这么多,这也就是为什么她看上去有些迟钝。”
黄总的话一字一句印在我的脑海里。在那一瞬间,我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只听到了“周璇深爱我”着几个字。过去七年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我颤抖着问:“你说的是真的?”
黄总点了点头。
我看着依旧迷茫的周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黄总大方地笑笑:“又一个弱点,陈晖先生,不是吗?”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了,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说吧,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你加入我们,帮我们完成这项计划。”黄总重新坐回椅子里,“我们可以为你提供极为丰富的物质生活,修正你性格中的弱点,完善你的技能,让你更加接近完美。最重要的是,你可以亲眼见到并生活在一个真正的天堂中,这个天堂是你通过自己的双手和努力而创造的,看得见摸得着。”
他笑了笑,“对了,至于周璇,那更不在话下。你喜欢怎样的她,我们就可以为你创造怎样的她。”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我。我握紧拳头,冷冷地吐出几个字:“去你妈的天堂。老子不需要这样的发条玩具!”
黄总的脸扭曲了一下,但他很快换上那副优雅的笑容,做作地问:“我不介意您的粗鲁,陈晖先生。不过,我能听听原因吗?”
我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冒牌货和周璇,又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水晶吊灯,一只飞蛾正绕着它飞来飞去,落在最中间那盏最华丽的水晶灯上。
“或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完美的吧,”我盯着那盏灯,呼出一口气,“即便是天堂,也不像你说的那样毫无瑕疵。你听过那个故事吧?用同样的长柄勺吃同样的饭,天堂和地狱的差别就在于,生活在天堂的人会互相喂饭吃,而地狱里的家伙们就只知道抱怨,为勺柄太长而愤怒。如果按照你的说法,真正的天堂应该为人们提供长短正好的勺子吃饭,不是吗?”
黄总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我继续说:“的确,我们这个社会,信仰缺失,道德败坏,世风日下。人们的善心被隐藏,被遮掩。但这就一定是地狱吗?在你们来之前,我们过得很平静,有争吵,有愤怒,但也有谦让和关爱。有好,有坏,有黑,有白,光影相生,善恶交织,这才是最真实的吧——真实、平和,我想这就是天堂。而你所谓的那种毫无瑕疵的乌托邦,只能存在于幻想中。”
黄总向后一靠,脑袋枕着双手,“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帮助我们了?”
我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先不要着急做决定,陈晖先生,我建议你最好再重新考虑一下,”他说,“因为这项计划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愿,甚至不是某些人的意愿,它有更强大的意志——它得到了神的支持,是我们远古祖先的旨意。”
黄总高举双臂,做了个夸张的动作,“诸神归位,先祖降临,坎坷需要抹平,污秽必将清理,极乐世界终将降临!”
接着,他开始叽里咕噜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感到自己的耐心已经被这个神神叨叨的家伙彻底磨光了,于是不耐烦地打断他:“别废话了,你就说打算怎么着吧。”
随着他夸张的手势和动作,我又注意到那个穿银色连体服的人。我这才想起,刚刚在我们的谈话中,他始终背对着我,一言不发,安静地几乎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
我指指他:“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这根银色电线杆是何方神圣。”
黄总停止他的动作,表情突然变得扭曲,先前的温和优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你最好对他客气点,不然我会对你不客气。”
“平静,无论何时何地,遭遇何种境况,都要保持平静,我的孩子。”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还带有某种奇怪的回音。
那个身穿银色连体服的人终于转过身来,表情平静地看着我。他看上去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标准的黄种人相貌,只是肤色有些发白。眉心有一道明显的疤痕,或者说,缝隙。除此之外,我感到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和气势,比陈道明还要有帝王相——那绝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岁月和经历的磨练赋予他的宝贵财富。
黄总立刻单膝下跪,低下头,右手捂住左胸:“请您原谅,先祖大人。”
“先祖大人”平静地看了黄总一眼。后者站起来,做了个礼貌的手势,用一种极为恭敬的口气对我说:“这位是姬雩大人,来自于牧野星的山海国。”
外星人?我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根银色电线杆,除了衣服,实在是看不出他和我们有什么区别。一米八的个头,短平头,身材适中;严肃的面孔,稍微有些发白的肤色,但总体上还像是个黄种人。
“从哪儿搞了这么个傀儡来吓唬人……”我嘟囔了一句。
无疑,我这种不恭敬的态度再一次激怒了黄总,他刚要爆发,这个叫姬雩的家伙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后者立刻闭嘴。
姬雩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抚摸着我的额头。他的手冰凉无比,我哆嗦了一下,一种山崩地裂般的压迫感席卷而来,一股冰凉的意识渗入我的脑海,压抑着我的意志。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他摆布。
“长久的岁月使你们将我们遗忘,散漫和堕落让你们失去了对先祖的敬畏,”他继续用那种平静得出奇,带有某种回音的声音对我说。
姬雩抚摸着我的额头上,最后,他的拇指和中指按住我的太阳穴,食指点在我的眉心,“封闭的心灵让你们失去了心灵写照之眼,贪婪和愚昧钝化了你们的第六种感官。来吧,我的孩子,让我唤醒你体内远古的记忆,我们一起找回失去的力量。”
这时,他眉心中间的那条缝隙裂开了,第三只眼慢慢睁开,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一阵头晕目眩,我的眼前出现一片炫目的白光,他冰凉的手突然变得像火一样滚烫。我感到自己眉心的皮肤似乎在向两边分开,一个什么东西正拼命从头颅内突出;我惨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入脑海,这种感觉比以往更深邃,更犀利,更高远,更透彻。透过那片白光,我甚至看到了这幢房子的构造,还清楚地感受到了众多的思维。
我的眼前出现一个快速旋转的紫色通道,通道内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股奇怪而强大的吸力将我的思维和意识吸入……转瞬间,通道两侧出现了无数文字和图像,它们快速而精准地闪现在我眼前。
这些信息一下涌入我的脑海,让我头疼欲裂。我想闭上眼,退出这趟痛苦的旅程,可我像被紧紧束缚住一样动弹不得。想喊,却发不出声音。而且,好奇心和求知欲驱使着我忍痛坚持下去。
“好好看看来自远古的回忆,我的孩子,之后,倾听内心的声音,做出最为理智的决定。”
姬雩的声音像是从天际传来,由远而近,虚无缥缈。我头疼欲裂,再也无法忍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几声爆炸,紧接着是自动步枪有节奏的“咔哒咔哒”的扫射声。
一名警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张口就喊:“不好了!有人闯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