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镜像人大军后面,见缝插针向前推进,同时还要注意避免与他们的身体直接接触——我不想使用武器,镜像人的数量可不是我这一支枪能抵挡得了的。但我还是拨开了保险,把手指放在扳机上。
这条庙门头路我已经走了快二十年了,闭着眼就能走来回。但今天我必须高度警惕,自打南河区被******公司封闭后,这条路上的每一颗石子都变得有敌意——它们随时可能变成让我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罪魁祸首。
我紧贴着道路南侧的店铺前进,路过昔日拥挤不堪的农贸市场,各种货车、三轮车、摩托车被废弃在道路两旁;驴肉馆外面的架子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收拾干净的驴骨架——现在已经是苍蝇的乐园——鲜红的血迹早已凝结成黑红色的血块,还散发出阵阵腥臭;一个驴头倒在架子旁边,耳朵不翼而飞,至死也未能合上的双眼无神地盯着成群结队从它面前经过的镜像人大军,还有鬼鬼祟祟的我;借着昏暗的路灯,我似乎看到它黑瘦的大长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屏住呼吸,皱皱眉头,扭头不去看那颗脑袋。无数的镜像人若无其事地走在路上,如同鬼魅一般从障碍物中间穿过。我心里不停地犯嘀咕,这些家伙到底是人还是鬼?
想要揭开谜底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我加快了步伐,同时尽力避免弄出动静。
剩下的两百米路程走得很顺利,很快就看到了宽敞的西湖路。原以为可以继续这么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去,然而这次我却失算了,******公司的防御堪称天衣无缝——当我走到一家快餐店附近时,右脚突然被硌了一下,踩上了一个什么东西。
我没敢抬脚,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又中头彩了。
对于步兵来说,地雷是最可怕的武器。运气好的仅仅是被炸飞一条腿,这还能保住小命;而那些倒霉蛋则可能彻底失去整个下半身。特别是这种防步兵跳雷,它的特点是,踩上以后不会爆炸,抬腿时才绽放。
这种武器的残酷之处就在于,它不会当即夺去生命,而是给了人们选择的机会——是一直这么站着不动苟延残喘,直至被敌人杀死或者因体力不支倒地,还是冒着变成残废甚至是丢掉性命的风险赌一把运气。
受伤不可怕,死亡也不可怕,那些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在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的时候,结果就已经出现了。真正折磨人的是选择的过程,它让人们在纠结中一点一点磨掉勇气和坚毅,从而将人性中脆弱的一面暴露出来,并无限放大,最终使人在这种癫狂中崩溃。
而且,更残酷的是,无论怎么选择,踩上地雷的人都摆脱不了非死即伤的命运。
在哈尔科夫,我有过几次这样的经历,但那时的我很果断地做出了选择——经验丰富的队友,先进的断肢再造技术和生物修复科技让我没有纠结的理由。然而现在情况有所不同,那些能让我拒绝纠结的理由或者躺在坟墓里,或者远在数千公里之外。
向娜塔莎求助是我唯一的生路,她可以说是这种防步兵跳雷的天敌,但我不想让她暴露。因为,一旦我出了什么意外,她或许是唯一能拯救汇月市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看着沉默不语,行尸走肉般从我身边经过的镜像人大军,心急如焚。我告诉自己,老这么傻站着不是办法,必须拿个主意。
我看了看头盔显示屏上不停跳动的数据和满格的护盾能量值,轻轻呼出一口气。
对于这层薄薄的能量场能否抵挡得住地雷的威力,我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在哈尔科夫,我亲眼看到反坦克地雷把张开能量护盾的坦克炸成了橘子瓣,而坦克的能量护盾防御力远远胜过我的战斗服。
我决定赌一把所剩无几的运气:从头盔控制面板上找到能量护盾控制模块,将所有能量集中在右腿上,同时又让战斗服里的液态金属也尽可能集中到右腿。
准备完毕后,我心一横,咬咬牙,抬腿瞬间朝右边猛然一跃。
地雷爆炸了。然而,我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碎片、热浪和冲击波,甚至连巨响都没有,它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噗”,紧接着,我的眼前闪过一片蓝色电弧,周身上下迸发出火花,通体而过的电流让我痛苦地叫喊起来,挣扎着想要卸下身上的装备。
电磁脉冲地雷!果然中了头彩!
蓝色的电磁脉冲令屈光力场顿时失效,我整个人从虚无缥缈中显形;头盔显示屏“噼啪”一声,画面变成了一片雪花。
装备报废了,人也差点被烤焦,这到底算不算走运?
我摸索着摘下头盔,将它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我发现,有几十双闪着蓝光的眼睛同时看向我。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响起,“抓住他!”
我还没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几十个镜像人就朝我扑了过来。我顾不得电流给身体带来的麻痹感,就地一滚,从地上爬起,挥舞着电磁步枪,用枪托撂倒了几个人。在拉开足够的距离后,扣动了扳机。
然而没有一发子弹从枪膛里飞出,甚至连电磁步枪射击前那惯有的“呜呜”声也没有。
我赶紧低头检查武器——保险是打开的,弹夹是填满的,电池是满格的,线圈是新换的,卡壳是不可能的——
等等,电池?线圈?
我明白了,一定是刚才的电磁脉冲让这支枪报废了。
我懊恼着拍打着枪身,这时,更多的镜像人围了上来。
没办法了,我只能把这支昂贵的武器当做烧火棍一样挥舞着,一边肉搏,一边拼命杀出一条血路,一瘸一拐地朝人少的地方跑去。我咒骂着这该死的电磁脉冲,它大概把我身上的一切都毁了。
现在继续保持无线电静默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对着麦克风喊道:
“‘阿尔法’,这里是‘响马’。我遭受电磁脉冲攻击,现已暴露身份,正被数百人包围,请求支援。听到请回话,完毕!”
通讯频道里一片沉寂。又是电磁脉冲地雷的杰作。
“妈的。”我挥枪将离我最近的一个镜像人砸了个满脸开花。
难怪在新兵训练营时,教官反复告诉我们:机器靠不住,唯有人才是最靠谱的。
我来不及思考怎么办,只是本能地挥舞着步枪肉搏。我用枪托砸翻一个迎面扑来的镜像人,再给从左面跳过来的另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几记老拳,将它们打翻在地,然后找人少的地方杀过去。
从川辣火锅店和彩虹成衣店之间的缝隙中,我看到了我的家,那个印有鲜红色的圆圈38号的浅灰色六层住宅楼。那里就是我的目标——我在家里还藏了一些能用的武器,老式的动能火药枪,机械构造让它对电磁脉冲完全免疫。
但是围攻我的镜像人越来越多,我逐渐力不从心。终于,我被一个刚刚打翻在地的镜像人抱住了腿,一个趄趔,身体失去了平衡,向前扑倒在地。一瞬间,几个镜像人的身体压在我的背上,动弹不得。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拼命想从那堆镜像人的身下挪动身体,但是身体已经被压得紧紧地贴在地面上,动弹不得。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我积攒着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去摸挂在腰间的手雷……
就在这时,响起一声洪亮的“够了!”
仿佛突然定格的电影画面,镜像人的动作眨眼间停止了。它们一个一个地从我的背上离开,我感到自己一下子被解放了。新鲜的空气重新涌入我的肺部,氧气为身体带来活力,我的头脑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使劲儿喘了几口气之后,我才想起看看这个救了我一命的人是谁。
我艰难地抬起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让我目瞪口呆的面孔:救命恩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那个多次在我梦中出现的,差点被我杀死的自己。
除了镜子,我还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形象:方形脸,短平头,空洞的眼神,毫无表情的面孔,五官排列得还算到位,谈不上英俊,但也还不错。上身穿着一件打折的黑色新款衬衣,下身是雷打不动的牛仔裤和黑色高帮帆布鞋。
看着眼前的冒牌货,我勉强地笑了笑:给我做复制品的人还算有心,竟然这么逼真。
略有不同的是,眼前这个我看上去更加成熟,沉稳得像一潭死水,浑身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场。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手放在腰间,摸着手雷,一动不动。
他蹲下来,看着我的手,然后摇摇头,轻声道:“没有必要这样做。”
我这是第一次听到从不是自己的嘴里发出来的自己的声音,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天哪,这真是我么?
“这件新衬衣,你是从哪儿弄到的?”我有些不高兴,咳嗽了一声,挣扎着撑起身体坐起来,“上个月买了还没舍得穿呢,倒让你先尝了鲜。”
“你有的,我都有。你没有的,我也有。”他面无表情地说,伸出一根手指,“自以为是是你的缺点之一,记得改。”
这话让我咳嗽了好一阵,他帮我捶着后背,我一耸肩甩开他的手:“去你的,要你管。”
他伸出两根手指:“不知好歹,还爆粗口,这是第二个缺点,也要改。”
我有种掐死他的冲动。
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从他身后闪了出来,她低头看看我,又看看冒牌货,惊讶道:“陈晖,他长得跟你好像哦。”
“是很像,”冒牌货看着我说,声音还是四平八稳,“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时间像是在这一刻静止,我看着那个女孩,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七年了,我又一次这么看着她的眼睛。
“周璇!”我叫了她一句。
女孩更惊讶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对我而言不亚于一记晴天霹雳。我呆呆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不过……感觉有点奇怪……”女孩仔细地看着我,自言自语道,“我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一样,意外地熟悉……”
她又走上前一步,瞪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冒牌货的脸稍微扭曲了一下,他嘴唇紧闭,但这种僵硬的表情转瞬即逝,恢复了之前那副如死水一般的样子。
至于我,扭曲的就不光是脸了,还有胳膊——我猛地取下腰间的手雷,拔掉插销,“现在有必要这么做了,你这该死的冒牌货!”
我还没来得及拉开拉环,眼前一闪,紧接着,我眼里的天地好像掉了个个儿。我的后背再一次贴到了地上,拿着手雷的胳膊却被人扯得生疼,一动都动不了。
“你想死一会儿成全你,但是现在不行,我不能让你搭上周璇!”
他龇牙咧嘴地叫喊着,猛地夺下我手里的手雷,捡起被我拔掉的插销,重新插到手雷上,然后狠狠地踹了我一脚。
震惊如雪崩般涌来,我毫无招架之力,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在哈尔科夫,我经受过两年严格训练,近身格斗可以以一敌五,无论是在战场还是训练场,从未有人赢过我。可是,这个冒牌货却打得我手足无措,我就像个被大人随意摆布的小孩。
怎么什么事都颠倒了呢?这是真的吗?
“没空跟你折腾了,”他又踢了我一脚,“赶紧起来,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嘟囔了一句,从地上坐起来,揉揉屁股和被他踢疼的地方,“你这混蛋,早晚我会踢回来。”
“随便,反正我们是同一个人。”冒牌货满不在乎地回答。
他这句话让我火冒三丈,“滚!谁跟你是同一个人?我才是真的陈晖!你这个冒牌货,你夺走了我的一切!”
“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他平静地说,“你既然这么恨我,那就打倒我,取代我吧。”
我握紧了拳头,然而愣住了。
毫无疑问,我极度讨厌这个冒牌货,可是,我真的能下得去手杀掉他么?他再可恶,那也是我自己啊。在梦里我都做不到的事,难道在现实中就可以吗?
“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第三个缺点,”他竖起三根指头,然后摇摇头,“这么多弱点,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运气好。”我耸耸肩,然后走近一步盯着他,“运气是没法复制的,对吧?”
他看看黑色的腕表:“斗嘴没意思,尤其是跟自己——还是快走吧。”
说完,两个镜像人站到我身后。
“把你的发条玩具拿开,老子自己会走。”说完,我大踏步朝前走去,瞄了一眼他的手腕,一边走一边嘟囔,“竟然还有我的腕表,王八蛋。”
在经过周璇身边时,我又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也在用一种好奇和探究式的目光看着我。这让我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该死的混蛋,竟然剥夺了周璇对我的记忆!
我一边走一边握紧了拳头,牙齿咬得格格响。暗暗发誓,不管幕后黑手是谁,我绝饶不了他。我会找到这个夺走我最珍贵的东西的家伙,先照着他的屁股狠狠揣上几脚,再把他的脑袋拧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