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支路
路过杜桥村的时候,老杨头接了个电话。声音很小,只听到他“嗯……好……我知道……你多休息……我在加班……我尽快抽时间请假赶回去……”
老杨头挂断电话,我问:“怎么了?家里有事?”
他没回答,只是用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我耸耸肩,看看正球,他也是默默地开着车。
眼下这种情况,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闭上嘴——我按照最明智的办法做了。
回到商云镇政府的时候已经一点半了。党委大院两扇铁门紧锁着,门卫刘叔睡得正香,我们不忍心把他叫醒。
“先跟我回计生办吧,”我说,“我那有床和被褥,足够咱仨凑合一宿。”
“行吧,”正球掉转车头,继续朝西驶了一公里,然后往南拐进一个胡同,这里就是商云镇的计生大院。
突如其来的亮光和汽车引擎声惊醒了熟睡的狗,它们狂吠不止。正球熄了火,我推开车门,一步跨出,同时左手拔出手枪,用大腿蹭开枪机,示意跟在我后面下车的老杨头噤声,然后蹑手蹑脚地朝计生大楼的玻璃门走过去。
“你有病啊,回自己的地方还拿什么枪!”沉默了好久的老杨头突然喊了一句。
“闭嘴!”我从干燥的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紧紧握住枪柄的手心渗出了汗。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我一贯的原则,所以才能活到现在。既然******公司同意将厂房建在商云镇,很难说这里会不会有“幽灵”潜入。
我掏出步兵声呐,对周围进行扫描,但屏幕上什么都没有。
老杨头可没我这么好的耐性。他从我的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粗暴地插入锁眼,转动门锁,打开玻璃门。我侧身躲在门边,示意他跟在我后面。结果他满不在乎地一脚踹开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空荡荡的大厅里回荡着玻璃门的抱怨声,格外尖锐刺耳。
那几条狗叫得更厉害了。
老杨头自顾自地跺着地走在前面,一边上楼梯一边顺手开灯。
正球把一只手搭在我僵硬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握住我拿着枪的左手,轻轻地说了句:“我把剩下的枪藏好了。行了陈晖,放松点吧,这儿没坏人——有也那么着了。”
我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收起枪,关好保险,重新把枪插入枪套。
正球想要关门,但折腾了半天不知道怎么上锁,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我刚要过去帮忙,楼上传来钥匙开门哗啦哗啦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怒吼:“滚上来开门!”
我抑制住一脚将玻璃门踹飞的冲动,三下五除二将大门反锁,然后跑上三楼。正球紧紧跟在我后面,一边爬楼一边喘粗气,“大哥你慢点。”
老杨头怒气冲冲地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口,双手叉腰,阴着脸。我的钥匙正安静地躺在地上。
我抑制住给他一拳的冲动,捡起钥匙,开了门。“进来吧。”
老杨头推开我,走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膝盖撑着胳膊,双头揪着头发,一言不发。
正球跟了进来,四下打量着,“咱们……睡哪儿?”
“跟我来,”
我带他们来到储藏室,这里早已经被改造成我们的休息室了。有两张完好无损的床,分别是大李和小姜的,剩下的半张坏床也是小姜的——半年前被他睡塌了。
刚来的时候,我买了一个枕头和一套被褥,但没有自己的床,平日值班的时候都是轮流睡他俩的。
正球看了看床,又看看我,“这怎么睡?”
我拖过那张坏床,将自己的被褥铺好,“那两张床,喜欢谁的自己挑。只是别忘了明天给人家收拾好。”
老杨头一屁股坐在离他最近的大李的床上,床痛苦地呻吟了一会儿,勉强接住了老杨头那肥胖的身躯。
正球干笑了几声,拉住我:“还是我睡这张坏床吧,我最胖,别给人家小姜睡塌了。”
我伸出拇指,比了比身后,“他比你还胖吧?”
“我觉悟高,不像你们这些低素质的家伙。”
我一脚把他踹到了小姜的床上。
关了灯,我躺在床上,把手枪放在枕头边,脑袋枕着双手,望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偶尔会有汽车从窗外的马路上呼啸而过,灯光透过两扇玻璃窗照进来,从天花板上扫过,转瞬即逝。
我知道他们俩没睡,也很想说些什么,但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听着正球沉重的呼吸声,静静等待睡神的降临。
“都没睡吧?”正球突然问了一句。
“嗯。”我应了一声。
正球起身开灯:“没睡起来喝两口吧。”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酒,拧开盖子递给我。我摇摇头,指指大李的床。
老杨头接过酒瓶子,一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他喝得太急太快,一口酒喷到地上,不住地咳嗽,脸憋得通红。
“靠,大哥,悠着点,太浪费了,”正球不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自己喝了一小口,坐回小姜的床上,玩弄着酒瓶,低着头,过了好一阵子他才问:“明天会怎么样?我们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今晚闹出这么大动静,明天警察肯定会介入。他们会调查,取证,很快找到罪魁祸首就是我们三个,然后以“危害公共安全罪”的罪名逮捕我们。然后,我们的前途,我们的一切,统统烟消云散——正球的名字会被从选调生名单中清除;我永远别再想调回市里;至于老杨头,他失去的更多。
总而言之,我们仨的下半辈子会在监狱中度过。
这还是最乐观的情况。也许我们还会丢掉性命——私藏武器,在重点项目的封锁区开枪杀人,制造爆炸事件……拿出任何一条罪名,都足以把我们枪毙十次。
老杨头突然哭了起来,这让我心里揪得慌。早就听说男人的眼泪是极具杀伤力的武器,认识他这么久,我都没怎么见过他皱眉头。可他现在这样子让我不知所措,一时慌了手脚。
老杨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陈晖,你把我们害惨了。”
正球依然坐在小姜的床上,喝口酒,叹息道:“陈晖,算了吧,这事儿咱们管不了了。”
我死死地盯着他。正球毫不畏惧我的目光:“我们跟你不一样,应付不了这样的场面。我们只是普通人,这种事……真不是我们该干的。”
“可你们知道了真相!坐视不管,你们心里会舒服吗?”我生硬地说,“更何况,汇月市是我们的家!你们想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家被毁掉吗?”
“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正球冷冷地说,“今晚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公司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凭咱们仨,几杆枪,能做什么?”
“做所有我们能做的,履行一名军……汇月市民的责任和义务!”我吼了起来,“看看你们俩这幅怂样,是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平日里口口声声说是我最好的哥们儿,让我有事尽管开口别客气。现在到我需要帮忙的时候就原形毕露。我真是看错你们了!”
正球猛地把酒瓶子摔碎在地上:“你******说话讲点良心!要不是朋友,我们才懒得跟你去蹚这趟浑水!我们两个从没摸过枪的老百姓,跟你练了三天就陪你去送死,够可以了吧?你还要怎么样?”
他站起来,指着我:“告诉你陈晖,不够朋友的是你。你替我们想过吗?你想过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我们随时可能死掉吗?你当过兵,你会打仗,你能应付,我们呢?我们怎么办?今天能活着回来已经是运气了!”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伟大,我之前问过你们,不愿意可以不来,是你们自己要来的,现在又来怪我?”
“还不是不放心你?”正球的声音又提高了几个分贝。
“用不着,”我嘟囔着,“带着你俩我还嫌累赘呢!”
正球愣住了,他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不住地点着头:“好好好,陈晖,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我们是累赘,是不是?我们拖了你的后腿,是不是?我们耽误你当救世主了,是不是?那好,那我们走了,不耽误你了。”
说完,他一把拽起老杨头,推搡着他走出储藏室。
我从枕头边拿起枪,使劲扔了出去:“滚!”
手枪“咚”的一声砸在木门上,留下一个小坑。
我喘着粗气,下意识地朝大李的床铺上看了一眼,老杨头把手机落在那了。呼吸灯不停地闪烁着,看来是有未读信息。
我把身体挪过去,拖过他的手机,输入密码。
是他媳妇的短信,说一个人在家很寂寞,也很害怕,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动得厉害,不舒服,想让老杨头回家陪她。
一股凉意灌进我的那发热的大脑。
老杨头给我们俩看过他媳妇的照片,算不上漂亮,但一看就是贤妻良母型的女人,用他的话说,“适合过日子。”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在一家公司做文员,今年年初怀孕了,据说六月份临盆。即将成为人父的老杨头每次吃午饭的时候都会兴高采烈地拉着我俩帮他出谋划策,商量着该给孩子起个什么名。但是今晚这一闹腾,差点让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虽然没有结过婚,但我也知道无法再次见到最爱的人是个什么滋味。只是,长年累月的压抑让我忘记了一切。
鼻子一酸,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狠狠甩了自己几个耳光。
我用力抹了一把脸,拿起老杨头的电话,拨通正球的号码:“别闹了,我不该那么说。先上来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五分钟后,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闹钟把我叫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六点半了,我坐起来,搓搓脸,挨个踢醒他俩。“起床了。”
今天的天气格外好,天空蓝得沁人心脾;暖暖的阳光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庞。推开窗,一股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好天气给人带来好心情,正球揉揉眼,伸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就连脸上一直乌云密布的老杨头也甩下一句:“去他娘的,管他呢。”
正球驱车带我们前往镇政府大院。吃过早饭,我们仨回到稳秩办,跟丸子和小洁子她们会合,一边工作,一边平静地等着警察来把我们带走。
“你们仨今天上午怎么这么老实,不大对劲呀。”丸子问,“挨批了?”
我微微一笑:“有可能。”
丸子不置可否,但是没有人再回答她。
一上午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
“公安那帮人,办事太拖拉。”中午吃饭时,老杨头不屑地说。
“不是,大概是现在太乱了,顾不上我们。”正球往嘴里塞了满满一勺米饭,“今儿这茄子做得不错”。
我淡淡地说了句:“听天由命吧。”
下午还是什么事都没发生,甚至连来闹事的人也少了很多。趁着不忙,消息灵通的正球开始到处托关系打听消息,但是没有任何收获。我在一边听同事闲聊的时候也没听到有人提过类似的事——在汇月市这种巴掌大的地方,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用不了多久就能传遍全城。但是到目前为止什么都没发生,一如既往的平静,这更让我心存疑虑。
不管怎样,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在失去自由前查明真相。只不过,我这次有别的打算。
下班了,晚上我没回家,而是留在单位,跟正球和老杨头待在一起。我们仨商量着晚上简单聚个餐,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从药店走出来,我直接去商场买了三瓶饮料,又买了些熟食,朝正球宿舍走去。
“哟!越来越亲密了啊,什么时候举办婚礼啊,看好你们哦!在一起,在一起。”小刘看到我们仨形影不离的样子,挥舞着双手调侃道。
我朝他笑笑,想起一句话:每个时代最幸福的人是那些对危险和真相毫不知情的人。
回去的时候他们俩已经吃上了。我把门锁好,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坐在床上看着他俩:“我今晚要去趟南河区,”
“贱人,你这不没事找事吗?”老杨头说。
“是啊,大哥,咱们好不容易逃出来,你还想回去自投罗网?”正球也附和道。
“我得去看看情况,不然我心里不踏实”,我摇摇头,“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会把咱仨抓走。在那之前,我想尽量离真相近一些,死也要死个明白。”
“我觉得没什么事儿,”正球说,“我今天到处打听消息,什么都没打听到,好像昨晚发生的人根本就没人知道。再说,电磁脉冲已经把那附近所有的摄像头都毁了,他们想查也查不到。”
“嗯,我也这么想,”老杨头说,“闹出这么大动静,要抓早来抓了,还能拖到现在?再说,昨晚那场骚动是发生在******公司的封锁区内,这就是护身符。”
他压低声音:“******公司有很多秘密,人们早就见怪不怪了。当地人流行一句话,说如果看到一只蜗牛获得了百米赛跑冠军,千万不要惊讶,因为它有可能是从******公司里面爬出来的。”
“假设你们推测正确,那我去调查的时间就更充裕了。不管怎么说,我今晚必须得去看看。”我朝正球伸出手,“车钥匙拿来。”
他掏出车钥匙,在我面前晃了晃:“我跟你一起去,”
“还有我。”老杨头举起手。
我摇摇头。“你们俩在这儿等消息就好。”
“你这不骂人嘛,”老杨头把勺子一扔,瞪眼了,“老爷们儿闹归闹,过去了就没事了。你以为跟你似的,唧唧歪歪,像个娘们儿。”
这时,老杨头的手机响了。我撇了一眼,是他媳妇打来的。
我朝门外一扬头,老杨头拿起手机跑了出去。
我抓紧这难得的时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准备很久的安眠药,倒进一瓶果汁里,晃了晃,压低声音:“我昨晚想了一夜,今天没找到机会告诉你,这事儿不能再让老杨头卷进来了,光咱俩出马就行。”
正球也凑过来,压低声音,“我也这么想,他快当爸爸了,不能出事,别让咱儿子一出生就没了亲爹。”
我举起混了安眠药的果汁:“就这么干!”
老杨头的电话打了很久,足够药末溶解到看不出来。他一进来就眉开眼笑地对我们说:“我媳妇说,儿子今天很乖,没折腾她,让她好好睡了一觉。”
正球不自在地笑了笑,我鼻子一酸,扭过头去。
“今晚我跟你一起去,”老杨头拍了拍我的肩膀。
“行吧,看在儿子的面子上,让你去开开眼,以后也有吹牛的资本。”我伸出一根手指,“但你只能坐在车里看,不能下车,听到没?”
“行啦,别墨迹了!”老杨头拿起那瓶果汁,拧开盖子,咕嘟咕嘟一仰头,灌下去半瓶。
我把一瓶可乐丢给正球,朝他使个眼色,他诡异地笑了笑,拧开盖子:“来,咱仨干一杯,为了拯救汇月市!”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正球一口气喝掉那瓶可乐的三分之一。老杨头看着举着饮料不动的我,“喝呀。”
我摇摇头:“不急,一会儿再喝,因为我得先照顾你们俩。”
“一边儿去吧你,喝个饮料还用你照顾,这人真自恋,还……”
这时,正球突然一愣,目光变得呆滞,身体摇晃起来。他看看可乐,又看看我,艰难地抬起胳膊,指着我,口齿不清地说:“你……你给我也……”
老杨头的身体向后倒去,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勉强维持平衡。我赶紧扶住他,不让他倒在地上。老杨头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嘴里吐出几个字:“你……你他娘的……”
老杨头失去了知觉,正球也向后躺倒在床上。
我把老杨头拖到床上,给他脱掉鞋,盖好被子。然后把正球也塞进被窝里——这药劲儿大,量也足,能让他俩睡上一天一夜。
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不该让你们卷进来,我只想有队友帮忙的……现在来看,还是我自己去摆平最好。
多亏老天照顾,让你们安然无恙地过了这关。后面的事就交给我吧,你们要好好生活下去——忘记一切,过平常人的生活。
不过,从今往后,不管做什么,你们都要双倍努力。因为,要是我回不来,你们就得替我好好活下去。
谢谢你们,好好休息——真希望还能再见到你们。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两个轻微打鼾的死胖子,他们睡得那么安详。我咧嘴一笑,抓过车钥匙,走出宿舍,轻轻地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