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些?”我扬起一道眉毛,把装着照片的牛皮纸袋扔在桌子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老大,我花那么多钱可不是只为了得到这几张照片,我需要更多更有价值的情报。”
侦探社的人同样把双臂抱在胸前,“你别不知足。能弄到这些照片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以为那些钱都装进我兜里了?告诉你,如果不打通关系,连这些都得不到,要知道。‘天网’系统可不是干这个的。”
“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这么黑……”我嘟囔着。
“那也得看举的是谁的手,”他说,“求他们帮忙的人多了,价格也更高,人家不差钱。要不是看你人不错,我才懒得接你这活儿。”
我指着照片上的那个自己说:“他在市政府工作?”
“嗯,”他点点头,“他是去年考录的公务员,录取后没有去原单位上班,而是被下放到商云镇挂职锻炼,为期两年。但是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调到了广电总局。”
我沉吟一下:“人事调动这么大的事不会模棱两可,市政府和商云镇那边是什么说法?”
“关于这个,很抱歉,我没查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耸耸肩,“我去做过调查。但是得到的回答不是没人理就是‘不清楚’。那里的人都很冷漠,彼此之间视而不见。说句难听的,他们根本就不像是人,倒更像是行尸走肉,我丝毫感觉不到他们有活着的气息。”
我“嗯”了一声,用拇指尖抵住下巴,开始思考。
他咳嗽了一声,把身子往前挪了挪:“还有两件事我很在意。第一件,我去过商云镇政府,在那里看到一个一模一样的陈晖。听门卫讲,这个陈晖就是去年被下放来的公务员,目前仍然在商云镇挂职,得明年才能回市里。”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他竖起两根手指,“就是他的女朋友周璇。他们俩早就分手了,而且周璇已经另觅新欢,但不知为什么,我不止一次在市里拍到他们俩亲亲热热的样子,而且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分手,倒更像是在热恋当中。”
“然后呢?”
“我详细调查过周璇,她目前在上海工作,而且确实有了新的男朋友,两人已经订婚。但不知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汇月市,而且还跟陈晖……”
“那不是陈晖,那是冒牌货!”我突然叫了起来。
侦探社的人惊异地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我深吸一口气,搪塞道:“我认识陈晖,你拍到的那个家伙绝对不是他本人。”
“哦,是吗?”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复杂的神情。我喝口水,努力平复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缓缓说道:“还有什么别的情况么?”
他犹豫了一下,“没了。”
很明显的欲言又止,但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好吧,那就这样吧。”
说完,我掏出手机,登陆网银客户端,输入一串密码,然后按下确认键。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几秒钟后,短信提示声响起。他看看手机,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手指快速在屏幕上按了几下。
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提示:账户收到汇款两千元。
我不解地看着他:“你这是……”
“六千元拿去打点,剩下的两千用来支付我花掉的钱,除此之外,我分文不取,”他摇了摇头:“说真的,我很后悔接你这个活。凭我多年的调查经验和直觉,我觉得这事绝不那么简单,也许隐藏着什么秘密。虽然我做这行是为了调查真相,但我从不喜欢了解真相。真相总是与危险相伴,我只是为了谋生,对任何可能会危及生命的事都不感兴趣。”
他喝掉杯里的咖啡,站起身:“你是谁,陈晖是谁,周璇到底怎么样,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我统统不感兴趣。我不想被卷进去,从现在开始,我们互不相欠,不再有任何关系。求你一件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把我牵扯进去。你从没有找我帮过忙,我们从没有见过面,好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掏出一百元丢在桌子上:“我请客,不用找了。”
说完,他匆匆地走出了咖啡厅,钻进自己的奔驰,疾驰而去。我看着他的背影,耸了耸肩。
这时,我对坐在旁边等候多时的正球和老杨头使了个眼色,朝咖啡厅对面的快餐店轻轻一扬头。两人会意,走了出去。
结完账,我跟在他们后面走出咖啡厅。瞅瞅四周没人,一抽身闪进附近一个小巷子里,在脖子上摸索了一阵,按下一个按钮。我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不过几秒钟后就重新变得清晰——覆盖在面部的幻影消失,我的脸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我把项圈式的动态模拟伪装仪从脖子上取下装进包里,快步走进快餐店的一个单间,跟他们两个会合。
“谈得怎么样?”正球问。
我揉着被发热的项圈烫得有些刺痒的脖子:“他被吓坏了。”
“有什么新发现?”老杨头问。
我从牛皮纸袋里取出照片,摊在桌子上:“你们自己看吧,花了八千块,就买回这几张照片。”
两个人翻看着这些照片,“这么贵!真是黑啊!”
我耸耸肩:“开始给了他一万,但他又给我退回两千——说六千拿去打点关系,两千让自己不亏本,剩下的分文不取。”
“这么好?”
“他被吓坏了,说不想被卷进来。也难怪,谁碰上这种事都会毛骨悚然。”
“算了,管他呢,”正球拿起其中一张照片,仔细端详着,“这不是市政府附近吗?”
“没错,滨海东路,上次你停车的那个地方,”老杨头接过话茬。
我点点头,“眼睛还挺尖。”
“你这是要去哪?”正球翻看着这些照片。“怎么像是往广电大楼的方向走?”
“那不是我,是我的冒牌货!”我纠正道,“根据侦探社提供的情报,我……冒牌货已经被调到广电大楼工作了。”
“不能吧,这么大的事商云镇这边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正球和老杨头不解地看着我,我示意他们靠近我一些:“你们俩昨天去市里开会了,怎么样,发现什么异常没有?”
老杨头想了想:“要说异常……大概就是出奇的平静。”
“继续说。”
“我这一路上看啊,凡是有人的地方都不消停,唯独政府大楼成了清静之地。但是里面的人个个冷冰冰硬邦邦,互相之间很少交流。就连开会的时候也是机械地念稿子念笔记,念完就散会。我看那些人都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感觉不到一点活力,就像是行尸走肉。”
“没错,我也是这感觉,”正球点点头,“我跟好几个熟人打招呼,他们都不搭理我。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哪儿得罪他们了,后来才发现那里所有人都是这样。我还碰到几个上访的老百姓,门卫一声不吭,刚开始只是伸胳膊挡着不让进,到后来直接动手,就像是执行命令的机器人。那种感觉……真是挺惊悚的。”
“你说他们会不会是被克隆人给换了?”老杨头突然冒出一句,“难道汇月市现在是克隆人的天下?”
“别瞎扯,哪儿来的克隆人。”正球推了他一下,“陈晖,你怎么想?”
“我也说不清,”我盯着那些照片,慢慢地摇了摇头,“总之今晚咱们先去看看情况。”
“去哪?”
“政府办公大楼,正球开车带我们去,带上所有的装备。”
“然后呢?”
“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纽扣式追踪器,“我就能查明这个冒牌货是何方神圣。”
“你不是找私家侦探社了吗?他们应该把这些信息都提供给你才对啊。”老杨头问。
“侦探社的人说,跟踪冒牌货只能到市政府附近,一到他们下班的时候,他所到之处的摄像头就莫名其妙地失灵,直到他离开才恢复正常。”
我猜他大概是用了某种电磁脉冲武器干扰了摄像头,但又觉得不像。因为电磁脉冲对电子元件的伤害是永久的,一旦坏了就得换新的,不可能自动恢复。
老杨头不耐烦地一挥手:“哎,算了,今晚去看看就知道了。你说怎么办吧,我们俩听你的。”
“很好,”我满意地点点头。“那我现在就把计划告诉你们……”
我们仨提前半个小时赶到市政府附近。五点半,他们下班了。成群结队的人从大楼里涌出,面无表情地踏上各路班车,准备回家。
“找个别的地方停一下,别堵着路,”我指着前面说,“侦探社的人说冒牌货每天加班到很晚才回家,一般是九点以后出来。”
“勤奋工作,这点倒是挺像你,”正球笑道。
老杨头拍了拍我的座椅:“我说,先买点东西吃吧,肚子都饿扁了。”
“行。正球你去买东西,我来对付那些摄像头。”
正球下车后,我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黑进“天网”系统,控制了政府大楼附近的所有摄像头。我把事先准备好的电子幻影发了过去——全部是市政府附近的虚拟场景。这样,坐在监控器前面的人看到的都是我精心制作的影像,而不是监控摄像头实时拍摄的场景。
“搞定,”我一拍巴掌,手指迅速敲击着键盘,“然后,我再接入市政府的监控系统里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老杨头凑过来,趴在椅背上,看着我变身为一个熟练的黑客,“行啊哥们儿,这你都会。”
“当兵的时候跟人学了点皮毛,我们中队里有个女的,那家伙才叫牛叉。如果她愿意,可以黑掉整个汇月市,”我一边盯着笔记本一边回答,“摄像头看不到办公室里的情况……走廊上也没什么异常……”
“进综合科网站看看,”老杨头说,“你既然回去了,工资什么的肯定得发吧?一定有记录。”
“咱们的工资是市财政局统一发放,跟综合科没关系,”
“签到记录呢?看看下班打卡没。”
“那玩意儿不联网的。”
一个念头忽然从我脑海里闪过,“有办法了。”
我迅速黑入校内网后台,找到自己主页的条目,查看最后登录时间。不出所料,校内通果然还挂着——这是我的习惯,只要上网,qq、飞信、校内通是必须在线的。
老杨头竖起大拇指:“高啊,你这脑子还挺好使。”
“我说这几天怎么登qq老是掉线,系统提示说有人在别处登录,我还以为是手机出了啥毛病呢……”我自言自语道,然后黑进qq后台,果然两个账号同时在线。再查查IP地址,是广电大楼内部线没错。
“他应该在里面,”我指着笔记本对老杨头说。
这时,正球拎着两个大袋子回来了,他拉开车门,把袋子往老杨头怀里一塞:“给,今晚上是够吃了。”
老杨头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抓起一袋面包就啃。然后指着我,口齿不清地说:“他……波……”
“吃你的吧,”我把大体情况跟正球说了一遍,他点点头,“行,至少咱们不用白等。”
班车开走以后,滨海东路附近的人流量少了很多,于是我示意正球把车开到停车场去。“等会儿看到冒牌货出来了,你们别动,我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政府大楼几个窗口亮起了灯;在对面公园里锻炼的人也多了起来。《最炫民族风》的劲爆旋律响彻夜空,几十号人在空地上围成一圈,伴着动感的节奏扭动着身体;旁边的空地上,还有牵手散步的情侣、玩轮滑的孩子……
难得一见的平静,真是赏心悦目。
剧变之后的平静最意味深长。我忽然觉眼前的场景很可贵,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冒牌货、争吵、打斗,我真希望这一切都幻境。
“哟,怎么今晚没人吵架,”吃饱喝足的老杨头伸伸懒腰,躺在后座上,“我还等着看热闹呢。”
“你说你这什么心态,怎么就不盼着点好呢?”正球白了他一眼。
他话音刚落,空地上就传来一声巨大的“砰”。我把两副望远镜扔给他们俩,自己拿起备用的狙击步枪观测镜,将倍数调至最大,看着空地。只见一群人手持大棒槌、铁棍,跟跳广场舞的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先前那台播放《最炫民族风》的音响设备被砸得粉碎,愤怒的人们咒骂着,开始互殴,不断有人被打倒在地……场面一片混乱。
“我就说他们消停不了,”老杨头盯着望远镜,“你看看,开始了吧。”
“你个乌鸦嘴。”
“用不用报警?”
“还是算了吧,别暴露自己,咱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再说——”我朝右边比了比拇指,两辆警车呼啸而来,“他们的反应速度可比咱们快多了。”
两辆车上下来八名警察,在喝止无效后,他们开始鸣枪示警。
人群继续骚乱。
警察逮捕了几个闹得最凶的家伙,暴怒的人群又把矛头指向这几个可怜的警察。后者被围在中间,幸亏一队巡逻的武警路过,救下被包围的警察,然后他们合力驱散了骚乱的人群,勉强平息了一场冲突。
我轻轻叹了口气,警察的权威已经无法镇住这群失去了心智的暴民,不知道还要多久,人们的仇恨和愤怒就会盖过这一切。那时候,也许不得不动用武力了。
我瞟了一眼笔记本电脑,我的那些客户端依然在线。
“怎么样了?”正球问。
“再等等。”
九点,终于下线了。
“他要出来了,你们俩要仔细看好。”我叮嘱道。
正球坐直了身子,拿起望远镜。老杨头干脆下了车,拿起望远镜朝广电大楼那边张望着。
我一把把他拽回车里。
几分钟后,那个期待已久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狙击镜里。
“我靠……如假包换啊。陈晖,你要不是坐在这儿,我还真会以为那个家伙是你。”老杨头把眼睛贴在望远镜上说道。
“可不,你看看那一板一眼的走路姿势,还有那斜背着的小破包,太像了。”正球调整着望远镜的放大倍数,仔细查看着。
我也深受震撼,不管幕后黑手是谁,他竟然能把一个人复制得如此惟妙惟肖,简直就是从镜子里走出来的,这实在是很可怕。据我所知,人类目前的技术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别说是人,就连人体组织和器官的培养技术也不是尽善尽美。
一种空前的恐惧感笼罩了我,我感到后背一阵一阵发凉。侦探社的人说得对,多年的从军经验和直觉告诉我,我踏入的是很可能一摊深不见底的浑水。
“你们俩待在这儿别动!”我放下狙击镜,抓起光学迷彩、格斗匕首、上了消音器的手枪和追踪器,窜下车。
刚刚下班的冒牌货斜背着黑色帆布包,右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左手拿着手机,边走边盯着屏幕,手指还不停地忙活着,不时抬头看看前面有没有车或者电线杆,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摆弄手机。倔强的肩膀高耸着,身体僵硬,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高冷的气场,那分明是在告诉周围所有人“别靠近我”。
“妈的,难道平日里我就是这副德行?”我暗暗咒骂了一句,难怪周璇看不上我。
“这家伙真讨厌。”此时此刻,我真希望能有辆汽车把那个冒牌货撞飞,或者他自己一不小心撞到电线杆上碰死。
我启动光学迷彩,待屈光力场稳定成型后,才快步赶上去,同时尽量避免被路灯直射,防止加重彩虹现象。
冒牌货依然自顾自地往前走,丝毫没有注意到真正的我正从它背后接近——那一瞬间,我的确起了杀心,空出来的那只手也摸到了手枪的枪柄。但我还是克制住了冲动,屏住呼吸,快步上前,将追踪器贴到了冒牌货的背包上。
他丝毫没有感到异样,继续看着手机。我急忙闪进旁边的树丛,从树与树之间的缝隙里看着它逐渐远去的背影,一直等它的身影离开我的视野范围,才松开光学迷彩的按钮,让自己重新显形。然后离开树丛,快步跑回车里,跟老杨头和正球会合。
面对他俩询问的目光,我做了个“OK”的手势。
正球竖起大拇指:“到底是当过兵的,就是利索。”
我启动步兵声呐,一个红色的小点出现在2。4英寸的液晶显示屏上。“有了,就是这个。”我指着它说,“目标正朝10点钟方向移动。正球,开车跟上他,小心点,别被发现。”
“10点钟?”正球不解地看着我。
我叹口气,“西北。”
“知道了,”他启动车子,右打方向盘,一脚油门,加速跟了上去。
车快行驶到桥头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那个冒牌货钻进了一辆黑色大众。继续向北行驶了一段,然后左转上了瘦西湖路。
“跟上,”我盯着步兵声呐,不断参照着目标移动路径提醒正球修正方向。
“咱们这是去哪儿?”老杨头问。
“步兵声呐只能显示方位,无法得知确切位置,”我回答。
但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断将步兵声呐显示屏上出现的经纬度输入一个北斗定位导航仪,“暂时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他们在一路向西,向北,”我一边输入一边说,“跟紧他们,要小心,别被发现。”
正球应了一声,向前开了一段,过了一个十字路口,继续向西。“好像快到万家乐超市了,”老杨头指着车窗外说。
“等等,往北。”我盯着步兵声呐,指着车窗右边说。
“妈的,红灯。”他踩下了刹车,“怎么上珠江路了。”
“不知道,我盯着呢,”我把下一组左边输入定位仪,“还在往北。”
我们三个坐在车里心急如焚,交通信号灯上的数字却保持着它那一贯不紧不慢的速度,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跳动着。正球不断拍打着方向盘,老杨头在后座上坐卧不安,我则在旁边拼命控制着开枪打爆那几盏破灯的冲动。
信号灯终于变成了绿色,正球第一时间开动了车子,右打方向盘上了珠江路。“他们到哪儿了?”
“继续往北……去酒水路了……现在往西……”
在核桃园办事处附近,正球停下了车。“没法继续往前了,前面是西湖路,******公司的地盘,被封了。”
“没错,”我盯着步兵声呐点点头,“他的确去了西湖路,现在一路向北。”
“西湖路上有什么来着?我想想,”老杨头歪着脑袋仔细考虑着,“有个家家乐,他难道要K歌?”
红点往北前进了一段,行驶到庙门头路和西湖路交会处的时候左转,向西前进了二百米,最终停下了。
这时,我已经明白了八九分,而步兵声呐上显示出的轨迹证实了我的猜想。
我从心底里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
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我将红点停下的最终位置输入北斗定位导航仪,显示屏上跳出来的地点彻底击碎了我的幻想。
南河区。史前遗迹发现地,被******公司封锁的地方。
“到哪儿了?”正球和老杨头凑过来,看着步兵声呐问。
“我家,”我答道,“我以前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