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绝境城被破,八荒乱、四极裂,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忆起中土正中的存在。曾几何时那里是诸家神往的圣地。那些不羁桀骜,善良的藏剑弟子曾经也死死守护六合之下的花开花落;神策府的边墙仍旧是那么高,血染的天际时不时跃过枯得只见柴骨的阴鹫,再也听不到军侍校场气势磅礴的啸声如虎;再也看不到游走于神庙间的江女妖娆;再也不会有开恩寺巅的钟声吟躁。
数千年来,四神朝的内乱从来就未有消停的迹象,中土四阙,战火燎原。可能是因为中土中央最神秘的天监庭存在的关系,所以纵使是四朝的战火无论多么不可调和,人族在对外的大势除魔卫道上却从来不敢勾心斗角。
西岩,位于西丰南脉,距离这里最近的人城凉夏都有几百里之遥。
这里是契丰神朝与大晋神朝的战前重地,时常会有擦刀走枪的争执。在距离战线三十里的地方,各方屯兵驻扎,气势雄浑。
此刻,在大晋这方的营帐前,有名披着戎装的少年士卒手里在把玩着一柄通身漆黑的刀,这刀若是寻常人见了一眼就能认出是再普通不过的割药杵刀,这种刃器钝涩无锋甚至连使力都颇难。
也正因为玩刀的是那位少年士卒,所以绝少有人敢轻易嬉笑。
少年姓余名烈雪,身为辅策中尉,本是文官。他已经在这个战事前线呆足了三年,能够混到如今的地位也是不俗,可少年心性童稚,总以为官小丢人,而此刻他揣思的便是转业。
没有人可以质疑他的能力,身为辅策中尉官衔不大,可他的太尉司长却是对他亲耐有佳。在对内四神朝的战事上,这里驻扎的兵卒是以校为单位,像那些传说当中的神将大人是绝然不会出现在这里的,毕竟绝境城外的人魔圣战还需要依仗他们。
“烈雪,你能正经一点吗?”
“大人,我哪天不是这般正经?对了大人,我那点小事应该有眉目了吧?”
少年士卒说话给人一种道貌岸然的痞气,然而却并没有令他面前的人感觉不舒适。
“你这小子,对老子说话可是从来没有客气,你也不想想我是如何待你。竟然翅膀长硬了,想飞就飞?”
余烈雪看着面前的中年人,心绪好似抹上了一团幽云,“大人,你是知道的,我本许自己三年时间,却未料想我在怎么努力都极难往上爬上一爬,也不是说我心急,只是我没做到,我愧对我家小媳妇,你说呢?”
中年人恨不得飞起一脚,之后转念想想道,“你,知足吧。你才十四而已就能爬到辅策中尉,更甚早就被季大人看在眼里,我是清楚别人却不知道,你早就是校统身边的红人了,你竟然还能够说出这样欠揍的话。你总知道季大人吧?若是你还愿意,怕是要不了多久季大人甚至可能把你引荐给神将大人,多少人,多少年难以修来的福分啊?”
“太慢了。”
少年幽幽望了望远空,他忆起曾经在孤峰的岁月。雾幻晴阳,芒光慵懒地散在尖峰云海的山腰上,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童蹲坐在飘渺云空里浸云洗脚。放眼看去皆是道宗童子,他们的面目被流云灼舔得红扑扑的看上去可爱动人。右手边上的坤道腿案上摆着一本厚足二寸的道藏,时不时美目流转,像在理绪;左手边上的乾道手持道经,似乎朗朗诵着晦涩难解的道义。
“烈雪,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竺茉,我从来就没有如今日这般正经,你若允了我,我就领你下山吃野味可好?”
“无耻…”坤道自知抵不住乾道的美食诱惑,贝齿焦灼。
“我哪里无耻?”乾道顿感无奈,就好像他自己永远愿意为面前的坤道寻芳,可每每送至她面前的时候,身前一切的美好都皆数焚尽。
“你哪里不无耻?”
“相信我,这一次还是只要一滴魂血也就够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血很多?若是老师取我的血,我可能翘首期盼,可你,我连翘首的时间都没有也便梦破心落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不相识的人或许会认为是老夫老妇餐后的调作,而只有当事人清楚,他们皆是同龄的苦命孤幼,坤道生辰似乎比乾道长了少许。
坤道自幼便犯了一种怪疾,这种怪疾并未损其寿元,可却无时不刻蚀灼她的魂念,如果遇到发作,便会同失心疯一般,灭了心智,夺人性命亦或虐其己身。而乾道,似乎看上去与寻常人家里的孩子没有二异。
说来讽刺,坤道的疾纵然是被山下人叹喻鬼医的自家老师也无法医,而鬼医却真确地存活在浮峰尖上的鬼观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对童男童女每日的生活仅是如此,砍柴、挑水、做饭,读道藏,默法经、演风雨之剑。他们偶尔也会对吟三七,坤道仅是听着闲时附上几句悖论,而乾道却是呱呱奇谈,没有休止。妙法二一无形无声,懂了便是懂了,而他们的老师也是如是教授他们的。
这一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未洒向八方便落在了浮峰之巅上。廊栅竹舍前的阔地上,乾道肩头系着索绳,看他的样子像是在磨面,如若换在平时乾道指不定就会吵闹着腰腿不好使了,而坤道定然落下阵去。也不知道乾道有无度量过坤道本为女儿身的现实,亦或长久生活的默契更甚是孤幼原本的心性,两人总会在不经意互损、体谅又感动彼此。
“烈雪,你曾对我说过人经上的驴,怕也强过于你吧?”
“你也知道,老师不许我舞刀运剑,看上去,我的体质似乎本不好,我是不是更应该是坤道?”说到这里的时候,竺茉并未发现余烈雪深邃目光中的苦痛。有时候也只有余烈雪自己知道,无言的苦闷比有声的控诉更难受。
当磨盘转了七七四十九循,乾道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这一年,他年仅十一,尚且还是个舞勺痴儿;这一天,他本奔踏轻盈,可终究敌不过夙命里的排布,他病了,病得不重可却无药可救。
竺茉慌了,她从来不曾见过余烈雪今朝的变故,本是一个健康、活泼的乾道,虽然体质颇弱,可一月而来的磨面都没有如今日这般不济。
鬼医所授的四诊之法她也了然,她赶忙切了切少年的脉象,发现中齐不一,胡乱翻涌。虽然医之真义她远不及面前昏死过去的少年,可她也足有信心医治寻常顽疾,然而这次,却有点力不从心。
余烈雪自认与竺茉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醒了,可他看着竺茉的目光却显得呆滞与木讷。
“醒了?”
“是。”
“想吃点什么…”
“只想娶你。”
“无法保护我,我不嫁你…”
“恩…”
如果说坤道天性烂漫,那乾道则是痞气熟烂,很多时候余烈雪都自觉自己比竺茉成熟,比之看得更清,人家说五十知天命,可他却刚及舞象。他知道自己的时限不多,老师那句似有似无的言语就像是本对他说的。
他厚实地咳了咳,接过竺茉手里的山茗,幽幽芳香,溢出了杯口,坠落尘空。
万夫有川,川上有道。
道修一途,真的不求因果,不问夙命吗?人不同于灵、魔族拥有漫长的生命,修的是道,走的无尽人道不就是为了寻求长生,谋获真果。
抬头望穿窗扉,可以看见远空斑驳流云的无尽是那样一尘不染,若弃若离的云团仿若勾勒出一副副绝美不凡的情肠。远空之上还有什么?难道真的存在繁星穹阙中神祇的故乡?余烈雪如海深邃的瞳仁不敢有丝毫怠慢,现如今他想到更多的,莫过于多看看身边的风景,画里的诗意。
“老师,我还有多少时间?”
“短,则朝夕;多,不过弱冠。命本奇迹,生往皆有奥义。”
“老师,我要走了…”
“去哪?”
“下山。”
“去干嘛?”
“让自己强大起来,看风景,娶竺茉。”
鬼医楞滞了许久,漠然道,“五年仲秋,你必须回来一次。”
这一年,天启九七五年,这一日,大寒之节,年关将至,冬意渐浓……
……
余烈雪嘴口呢喃,“同样是大寒,你,过得好吗?”
中年人磕了磕余烈雪的脑门厉声道,“想什么啊,臭小子,老子在你旁边你还天马行空想你小媳妇?”
余烈雪尴尬笑笑,“不好意思大人,我…”
“好啦,这也不怪你,汶水役、末岭大捷、辰丘关,别说是我,就是季大人都欠你数次人情,其实你的情况季大人也是了解,你想转业他还帮你走了许多门路,至于可不可行我就不知道了。”
“谢大人!”
“你也不必对我来客套的话,我不是一个矫情的人。我总觉得你白读了那么书,若你是个纯粹的道人或许真的可以爬得更高。这几年的军旅生涯想来不遇到道人,你保命还是可以的,有些路还是得一个人走。”
余烈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诚然,普通人想杀自己的确很困难,按自己老师的说法他只是命不好,不适合修道,但他会的东西却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