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夫有川,川上有道。
传说当中,整块亢乙被分作九块九阙,除了中土四拥的五阙外,雷云、幽堙、冀水与千澜都与中土五阙隔着万水千山。
雷云阙是云与霞彩的坟墓、雷与星光的故里,传说在绝境城外的阴山之阴与雷云相接的地方有一处万里芒霾的世界,越过这里就是魔的疆域;冀水远在南犁之滨,相传那里仍旧存活着荒古以前的古旧生灵;幽堙是魂与魄的归宿,千澜海外似乎存在着不一样的盛世传说。
王庭早就不复存在,神布包裹的尸身也遁世许久,不知红尘中的人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两位身着白袍的年轻道人在封禅大典上的倾世一战;伶妃又因何在晋都旧宁城楼上倾国一跳?
天封山脚下仍旧覆着白雪,神朝国院与众道门前弟子听课悟道的场面已然不再,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世界变了还是人已遗忘。
幽堙之地,亡魂游走,行尸奔动,相传,幽堙是所有魂魄的归宿,在幽堙最深的所在有条直抵昏黑无虚的河流名叫忘川,那里是命运开始的地方。
幽堙正中有一口巨阔不已的死泉井,这井口若吞日,万象浮动,仿佛要把天地间所有的精淬尽收囊中,即便是方圆千里内稀薄的日月星光也难逃它的张武,那万象浮动的昏黑就如一张张大手,四境除了枯花败草,也就仅存井口嘶鸣的狂啸了。
一日,云与天齐,幽堙之地下起了瓢泼大雪,纵然是天际那口残阳也无法抗拒大雪的无情。白霜就仿若一位精于雕刻的刻师,把昏黑幽暗的川壑披上了璀璨晶莹的道衣,时而灵动地勾勒衣摆的纹理,时而曼妙地雕砌布上的浮画。一时之隔,冰美颜醉。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幽堙正中的那口枯井再度发难了,乌气在井口方圆千里的范围内不断流转盘环,有意无意地抽收尘空内一切的白与净。
不断盘环的乌烟生生掐拉着瀑雪,那如画的白就好似任人宰割的雏鸡,被人一股脑子拉了出来,生出百里明魄动人的乌芒。在这看似凝重的画面里,尘空却又似一抹写意的杀虐,黑与白不断交织,黑似剑,白若血,剑落地,血染天。
终于,黑仍旧战胜了白,瀑雪宛若长了灵智,无望而心甘情愿地朝着枯井中央的空洞窜去。
这个时候,无尽的白与黑当中,迎来了一个人,那人看上去文弱不已,粗布麻衣,也未有料想中的法身慧命,而他仅是惺忪一瞥,那些乌云就好似慌了神智。他走在白与黑交织的原点,一步一脚印,一步又似跨过了无尽的岁月。
原本以为他就终要这样离去,可哪里知道,他似乎在暗与明之间寻觅着某物的踪迹,来回徘徊,全然未把剑与血的风景看在眼里。
他轻口一吐,就连尘空都欲破碎,那原本张牙舞爪的枯井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嘶鸣,好像要郑重宣示自己的主权,而哪里知道,那看上去寻常无比的中年人又只是蹙了蹙眉,挥了挥手,乌气就判若受了重刑,痛楚不已。
咿!
过了好一会儿,残阳好不容易挣脱黑与白的遮掩露出了高傲的头颅,似乎就连乌气也侥幸获得了丝屡喘息,然而那伫在黑白之心的中年人却是轻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似乎连乌气都感到万般畏惧,吓得它不自觉地抖曳波荡,紧跟着瀑雪的白与净也跟着摇摇坠坠。
“果然!”
目所能及皆是黑,也不知中年人为何突然容颜喜激,枯井之口吠啸不绝,乌气伴随着中年人的走动也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黑白之中好似另一番天地,到处都是光与暗的错迹,中年人走在明魄动人的白芒上,他每走一步,四境就宛若人间的百态风景,时而能够看见市集上稀稀朗朗的人面,时而可以听见渡口畔船夫的吆喝,时而能够闻到食坊巷弄里的绝味,时而可以忆起相思梦里的伊人憔悴……
不知何时,总是不断发难的枯井之边生出了一朵莫名的小花。这朵花怎么看都未见丝毫出彩之处,五瓣三叶,又好似浑然天成。墨白的小花,凝出异香,那香甚似幽兰又若瓷莲,一种是俗世难觅的良药,一种是绝世难有的毒方。
本以为目所及全的就只是这些了,可哪里想到,不知何时,墨白色的小花之边多了一片蕉叶盆船,那蕉叶所制的盆船似乎是在瞬息之前由枯井所吐。当盆船出现的那一刹那,无息不动的乌气动了,说来也怪,如此普通的俗物出现在此地本就奇特,奈何这俗物当中尚有人息。
蕉叶盆船顺着白芒漂流,也不知要漂去哪里,说来诡异,那朵莫名的墨白小花也顺着它的漂迹而游走。
张武的乌烟仿若幻化出人身的魔尊,狰狞的面庞浊目枯脸,空中,到处都是萧杀的撕扯之音,那魔身人面的厉鬼就宛若发了狂般急速冲刺。
“三年,三年了,倒不如便宜了吾…”
空中的沉郁之声也不知是对谁的诉求,是枯井?还是那未有发动的中年人。
如鬼般的魔人负手一指,整片尘空都像是要坠落下来,这与最初乌气的手笔绝然不得比拟,他的身形淹没在暗与明,昼与夜之间。
道修一途,难若登天,万因皆有果,而果固有因,修道也是为了证道与得道。
浮光溅动,蕉叶中的迹象一览无遗,纵然是那本就伫定泰然的中年人也为之惊悸。呀呀之语由从中来,那蕉叶中包裹的不是道器与法具,却是一个活生生的弃婴。
有的人生来逃不开死,有的人,生与死都违逆不了夙命。
那婴孩十指开合,竟是可爱地把食指伸向了自己的小口不断吮吸,可能是因为饿坏了的缘故,他一边吸还一边瞪盯着双眼,呀呀欢语。那是一双深邃如海的黑瞳,好似倾目一凝就可以看清尘世间一切的黑暗。
魔人的利爪从来就没有如此靠近过这名弃婴,早在三年前他就有机会一尝奇婴的鲜美,如今这弃孩完璧归赵,似乎在三年的光阴走末之迹,未有丝毫的变化痕迹,仍旧如此完美,如此骇人心魄。
人有一玄房而后有三魂七魄,而魔却不同,魔天生就具神伟,虽然魔魂魔魄与人的概念大致相若。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会因为极度的兴奋而颤抖,三年前若不是因为枯井与中年人的牵阻,他甚至觉得自己只要一食那名婴体,极有可能在万年内证通魔道。而如今机遇再度摆在面前,无论是魔君临世亦或是要与魔主对搏,他都不会放弃。
白与黑交织的圆心,光电流离,魔人的速度快到了极致,他似乎在与时光争辉,他的脚下虚影幻动,每一步都仿若饱含无上玄义。
对于弃婴之体,他也仅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知觉,他自觉与人族征战千年,从未有遇到过如此纯粹的魂与灵,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魔族鼎盛的年代,纵然是人、灵中的上师他也食过,可从来就未有遇见,单闻之,法与身都有波动的激荡。
利爪与婴孩只在咫尺,魔族向来都是狡诈的化神,那站在黑白之心的中年人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可就连他自己也不曾想过自己会在年复一年安妥无碍的今日显出实身。夺,极有可能成就无上的圆满,不夺,也许连下一个魔身形衰都渡不过。
世界是公允的,魔人拥有无上的先天奇赋,也铸就了强衰不可逆触的法则。
蕉叶盆船依在白芒游荡,好似一叶扁舟飘渺不得靠岸。如果当下的婴孩已有六感,不知能够感觉到利爪轻抚面颊上的麻痒。
数年的守望终得其果,魔人仿佛感觉自己脚下的道都在随心生长,他不知道这条路究竟有多长,可他知道他能够感觉到路远方的明亮。然而,历经了数次魔身形衰的他,还是大意了。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却不知看风景的人站在楼上看你。
破!
当魔人听到破之一字的时候,不知心中所感是种有情的解脱还是无情的败破。
黑与白之间倾泄出一缕暖暖残阳的光明,无数的幻象、乌气与波荡都不复存在了,魔人只觉自己的心魂深处光明晃荡,那种晃荡几乎把所有的昏暗与漆黑都揉得干干净净,碎得凄惨而彻底。
“不…”
他的声音在无边风语中默默消散,苦守了三年却未想到果终究不是己果,也许三年前的那场败绩就已然注定自己的命理。
尘空之上,只剩下如灯的碧珀之眼,这一刻再去看待那狰狞面孔的主人,更多的是敬畏。道修一途,逆天而为,有时候无所谓因,也无所谓因的形成;有时候无所谓果,也无所谓果的来不来临;生命的意义在于完全地融入,在于争辉瞬息的过程而不在意目的。至少,他成桀骜地为自己的最后,争取过。
“余雪、残阳,恩,好名字,好一朵无虚彼岸中桀骜的小花,可惜,弱冠即灭。善缘亦是缘,孽缘亦是缘,莫非,真的是红尘里一朵相似的花…”
雪霜一寸寸消融,在残阳的轻抚下反倒由不安演变成贞烈,虽未看见明火,可那丝墨白却坚忍不拔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