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今天跟你说了不少,我不知道你小子有的事情比我更懂,凡人皆有一死,我也就倚老卖老跟你说点人生经验而已。季大人要你送一封信和见一个人,或许这就是你军旅生涯的最后一程,以后的事以后在议。”
中年人拍了拍余烈雪的肩头,继续道,“放宽心,这封信也不是什么军令,不用紧张。见的那个人也是季大人送你的礼物,或许他能够给你一个更为广阔的舞台。为了不影响士气你今晚就上路吧,记得有空的时候回来看看。”
“恩。”
诚如余烈雪也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但面对三年生活的土地他难免心存哽咽,他要走,却没告别那些同僚,或许人生就是如此。
人是有选择的,无论甜苦,亦或生死。
灰际的天盖揉杂着片片烧红的碎云,高阔的银妆木桂映在光洁的冰晶上显得灵动而拟人。无边的寒气吞噬着大地,遥遥看去,甚至可以依稀寻见尘际飘渺的炊烟四起。
何谓道?脚下有路,便也是道。
余烈雪走得很急,这一路上他鲜吃少喝耗去了足足三日的光景终究来到了凉夏。他甚至不愿贪睡,他极度害怕多年来困扰自己的梦魇会变作竺茉的影子,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竺茉就是他心境彼岸唯一的期盼与希望。
其实只有余烈雪自己知道,他确实在意自己官大官小的问题,他耗费了三年的时间只是为了寻找修道的希望,他本算一个道人但却空识道藏、道经,仅凭自己老师一句不适合修道,而无法入门。
众所周知,只有四神朝国院与四阙众道才有入道的法纲,所以他需要一个机会,需要有分量的举荐人。像他这样并非出自大世家,又没有傲人天资的人,寻觅机会唯一的希望就是投军,而投军转业的道人多偏大龄,因此也能想象前程的迷茫,也幸好他年纪尚浅刚及舞象。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特别残忍,他甚至连最后唯一能做的话别都舍弃得干脆洒脱,可他不知道,那些日子,孤峰山巅无助的坤道每每在进食与守望中令人心碎的祈祷。
他不要再做可悲的牵绊人,他该是那守护与守望之人才是。夙命又如何?烟花极尽芳华那最后,仍旧不忘拂照他人。
凉夏贯接南犁北境与中土,这里的夜比西岩冷多三分,走在零丁长街上,余烈雪的只影拉得其长其长。
墨客凉夏,曾几何时在这里也有一群谈笑风月执剑挥毫写意江山的少年。这座老旧的边城仿佛印刻了朗朗道人的傲骨与多情。
众所周知,中土四阙,东关人及目之间皆是阴霾与冷静;南犁含蓄与多丽;西丰有义有情;北涑粗犷又热情,南北有同又有异。当然,这些都是相对的。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这一次违背心绪的任性也许是自己命途里的抉择,极尽芳华都不该去做道井里的弱者。他忆起孤峰一别,他不单揣上了自己的离梦,也带上了自己的憧憬与洒脱。
太尉大人要自己送的信与见的人当然是同一个人,虽然那人与自己素未谋面,可每次看到信函末尾的署名余烈雪就能感觉胸口内明晃晃的激荡。
信很轻又很重,恰似希望。
“先打尖,后住店…”
“诺…”
“客官是上点清淡的菜吧?是否要酒?”
余烈雪仅是微微点头,而后猛烈摇头,“来点特色的荤菜吧,酒?”他又自嘲笑笑,“酒能解千愁,那便来壶烈酒吧。”
他这一路不为逆命,就为博红颜一笑。可那苟存的希望与侥幸又令他彷徨不知所措,想进却又不敢突进,想退却又不愿放弃。他能感觉自己的心境自从下山之后也变了,极尽芳华,最后魂归幽堙,多么烂的结束!
一个男人若是连保护自己女人的能力都没有,那还有什么资格苟活。
小二的菜上得很快,平底里总有竺茉操持,每一次余烈雪都会来个美好的收官,可当下他举着竹筷,喉里却有一丝麻涩的甘甜。
是血吗?
他的病也渐渐转变成了习惯,也幸好他是文官,所以漫长的军旅生涯还不至于拖众军后腿。他的老师是当世有名的鬼医,他跟是对医理一类颇具造诣,他也早就知晓自己胸口有团不曾消散的幽云。
强咽下去,故作泰然。
就在这个时候,这座名为“醉栖楼”,凉夏唯一的酒家迎来了两个人,那两人一乾一坤,男的高大俊朗玉树临风,女的法身窈窕腰别玉穗,这两人唯一与余烈雪相似的特质便是皆为同龄人。
若不是道人皆要受道纲洗礼,余烈雪相信这样的人就是再来两个他都有办法遁逃。道藏、道经里的条条絮絮,他再熟悉不过了,纵然是演风雨剑,没有神元,普通刚刚醒魂的道人在他手下也极难走上十招,当然这仅仅局限在刚刚两字。
他一眼就看出那乾道走的是先天离位,如果没有记错是浣池剑墓的道学,空幻里精妙的身法曝露无疑。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先打尖,后住店…”
“诺…”
“等等…要三间厢房。”坤道不紧不慢地说着。
“啊…”
六个人三间房并不为过,本以为一切圆满,哪知小二愣以为来人是为了找碴。要知道,作为西丰边城唯一的酒与旅家,醉栖楼的入住率向来紧俏得很,面前明明是两个人却硬要三间房,他对此甚是不解,可看郎才女貌俨然是道修的身段,他也不敢造次。
“怎么啦?”可能是看出了小二的为难,两位道士中的女子开口道,“稍后片刻还有四名道士,店家你先速速备上饭菜,我们都饿了。对了,来上两壶上好的酱香酒。”
这一回小二方能确定原来是自己错怪了面前的人,六个人三间厢房确实不为过,可是,惹也惹不起,如何才能安妥呢?
道人在俗世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众道与四神朝并没有直接的敌我关系。在亢乙,除了中廷天监外,道宗与神朝多是独立存在的,甚至有些道宗的地境直接依附在神朝疆土中。他们之间的关系暧昧而纯粹,也没有孰强孰弱的绝对标准。当然,因为没有俗务的关系,道宗是鲜少参与到四阙对内的战事中的。简而言之,众道是相对中立的存在。
作为凉夏唯一的旅酒家,这样的事情小二也并非没有处理过,他的思虑飞速流转,人要脸店要名,奈何这家店的掌柜又是自己的父上。
“可…可…”
“可什么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乾道明显生出一丝不耐烦。
“可…可小店仅余两房,那…那位客官是最后一个进店的,不…不…不过…他还未付钱。”
小二慌乱,而瞬息即把余烈雪推向了风头浪尖,无奸不商,道修,他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存在,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未付钱是不是就不是你店的客官?”
“这倒不是。”小二听出了坤道口中的一语双关。
“只剩两间?常间?”芙梨自幼傲娇惯了,可她也是懂得人情世故大家子弟。
“是的,大人。”
说是常间也意味着再阔也仅够住下三人,然而芙梨一行六人,二女四男。
“我不是你的大人,可以叫我小姐,两间就两间,师哥你没意见吧?”芙梨一边应着小二一边拉了拉身后的乾道,心底思量男的当中轮一人守夜事情便也圆满。
只见那乾道蹙了蹙眉,也不说话,他的表情令店家小二慌乱不已。
“我去问问…”
芙梨看着师兄也是见怪不怪,师兄秉性虽好可个性要强,身为后墓七剑里的天才当然前途不可限量,可如是要强的个性却与自己不对味,这也是芙梨深知师兄倾慕自己而自己不为所动的缘由。
余烈雪端坐在木桌之上品着酒樽里的美津,他竟然饮出了竺茉冲煮山茗的芳香。愈想愈无法释怀,而他知道如果自己没办法放下执念,便会是别人命运里无耻的羁绊,作为谁的羁绊他都可以无所谓,可竺茉与老师都是不能。
正厅桌前生出了昏霭的阴影,弹指之隔,更加坚定了小二先前侥幸的聪敏,那个也不知道从哪一方道脉来的乾道就好像本就长在那里,稳如山峦,不移不动。
“兄台,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并未眼神触碰,余烈雪甚至看也未看桌上的昏黑,他的心底只有酒,只有孤峰深处难消的念想。
“兄台…”
余烈雪就如是坐着,卓衡也全然看不出此子身上的道韵奇骨,所以他并未用上道友二字,本想善言善说,分出一人行个方便合住一宿,却未料想此子竟然如此不明礼数,应都未应。
直到这刻,正厅前的这幕也引起了芙梨的兴致,作为一个怀柔的少女他悄悄打量起厅正坐着的余烈雪。
那人穿着麻衣粗布,虽说有屡道袍的样式可却随性普通,腰间立着一根漆黑的杵子像是割草的药刀。那人眉清目闭,虽然见不到双眸,可看他的样子也是俊朗清秀,椅上躺着一口包囊,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他不矮不胖甚至枯瘦,看不出法身慧命可却有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异。
是灵?
绝无可能!
是魔?
就连芙梨自己都被自己吓出香汗,少女总爱幻想的性子在她这里一览无遗。更何况自己当下身处的正是人族中土。
既是人,那做何只及舞象却显示出一副老态龙钟看破生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