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懒懒的清晨,夏城从楼上走了下来,发现正在花园里锻炼的夏宇,“听说你比平时晚了几个小时回来?”
夏宇一慌,随后便恢复了镇定——他去过金极门的事情,是绝不能让二哥知道的,“和同学一起去看马戏了,新来的法国马戏,可好看了。”
“是么?”夏城淡淡道,不再过问,本来就是林嫂昨天跟他提了提,他对小宇很放心,晚几个小时回来也没什么大碍,“以后要晚些回来就找个有电话的地方打个电话来,告诉你三姐或者林嫂。”
“我知道了,二哥。”他很庆幸二哥没追问下去——不然以他的洞察力,早会发现他在撒谎,到时候就不是去过金极门那么简单了。
“我去仙乐坊了。”他揉揉太阳穴,最近要忙的事情还真是太多。
“二哥,”夏宇叫住他,“你真的和顾若西……?”都过去快一个月了,他仍然不相信他眼睛比天还高的二哥看上了那个三无产品。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句。他的弟弟对她一直有芥蒂他是知道的——只是仅限于孩子的那种嫉妒和不服。
这样看来,她好象根本就不是和小宇一个年龄的人,她在思考的东西,远比那些同龄的女子多。
“二哥,我要雅芸姐做我嫂嫂。”夏宇不高兴地说。
“我们哪能劝动二哥?”夏芷不知何时出现,“只要二哥高兴,我们也高兴。”虽然私心里她也偏向于雅芸——毕竟是十几年相识的情分,她早把她当作自己未来的嫂子,突然冒出来的顾若西,简直就是意料之外的存在。
“你们不必想这么多,”夏城望了望窗外,“立时等了好一会了,你们不是想让他在外面中暑吧。”果然,虽然只是清晨,太阳已经猛烈地让人睁不开眼,立时依旧穿着黑色的沉重的西装,平静地站在车边,等夏城出来。
夏芷怔了怔,从身后拿出一个用毛巾裹好的瓶子,递给夏城,似乎是早已准备好的,“二哥,外面天热,这是林嫂昨晚放在冰库里的咖啡,路上喝了吧。”
“三姐好细心。”连夏宇都不禁感叹。
夏城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看着窗外的立时,过了许久才回过头来接过夏芷手里的瓶子,“麻烦你了,芷儿。”
汽车驾驶在上海滩的大路上,立时开着车,不时地与夏城说些什么。
“宋允飞那老狐狸回来了?”
“是的,”立时打了个弯,“据说没有军火,松岛也没有一起来。”
“奇怪了,”他的嘴角却是微笑——总算来了些能让他提起兴趣的人物,“他怎么没抓住这大好的机会?”
“所以说才是老狐狸,”立时也难得一见的笑了,“二爷,明晚他要在宋公馆举行洗尘宴,派了帖子来叫你一定要去,你看……”
“明晚几点?”他可不能忘记了和她的承诺。
“七点。”
“好,那就去,”夏城淡淡道,“明天倒是有好戏看了。”
忽然立时把车停了下来,望了望前方,“前面似乎出了些事故,要等会再开过去。”
夏城点头,不说话,忽然发现自己忘做了一件重要的事。
“冰库里刚拿出来的咖啡,”他拿起放在一旁的那个用毛巾小心包裹的瓶子递给立时,“大清早就开车过来,辛苦你了。”
“谢谢。”他接了过去。
“还是谢芷儿吧,她拿给我的。”
立时握住瓶子的修长的手指颤了颤,随后恢复了平静,“三小姐费心了。”
夏城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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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顾若西小心地推开病房的门,顾洁正安静地躺在病房上,看着报纸。她立刻心惊胆战——夏城的事她从没有告诉过顾洁,也不敢告诉给顾洁听。媒体的力量她已经感受过了,要是这张报纸上有什么关于他们的报道……
简直不堪想象。
顾若西忽然发现,表面上作为夏城的女朋友,她的光鲜,简直是全上海所有妙龄女子共同的梦想;内心里,她却不能让自己的亲生母亲同样的感受到这种虚假的光荣。在走进医院之前,她已经接受了很多人的注目礼——在其他地方习惯了就好,在这里,她却只能小心翼翼。
“西儿。”顾洁笑如鲜花,才一个余月的疗养,已经让她恢复的差不多,看来她是并不知道顾若西的事,“过两天我能出院了,是吗?”
“嗯,”顾若西也不禁高兴起来,“妈,你感觉也好些了,对吧?”
“用大洋堆积出来的,哪会不好,”顾洁倒是很看的开,“辛苦西儿下了学还要去给人家上钢琴课。”
“哪里辛苦了,不过是顺便的,”顾若西为她盖好被子,“再者钢琴课早结束了,我现在也算半个无业游民。”
母女两人相视一笑。
顾洁这才发现,一段时间不见,她的女儿反而比从前更漂亮了——以前只是朴素的让人感觉舒服,现在却是从内而外散发出一股很特别的味道,仿佛生来该是大家闺秀而并非孤独地穿过校园的那个女子。她的身上……渐渐有了自己的影子。
她从未告诉过女儿,自己曾是上海名门望族的后代,只因嫁给了一个体弱多病的穷书生,被家族扫地出门。后来顾家没落了,本属于她家的顾林船厂被和她家从无瓜葛的三叔买了去。顾若西的父亲去世了,她便带着女儿走进了上海滩的亭子间,过起了她从没有过的生活。比起其他任何人,她更明白藏在豪门背后的悲哀——用金钱和面子堆积起的围城世界。
“过两天带我去拜访夏先生吧。”顾洁真心实意地告诉自己的女儿。
顾若西早已下定决心过了明天与他再无瓜葛,还是点了点头,“好,不过夏先生比较忙,可能不会有空。”
“西儿,老实告诉我,”顾洁忽然顿了顿,“前阵子于嫂他们来看过我了,说房子本来要被什么人强买走了,结果第二天就撤消了这张通告,据说是一个姓夏的先生将这件事压了下来。”她抬头看着自己的女儿。
“是的。”顾若西还是决定不要瞒她的妈妈——她早晚会知道。
“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帮我们?”
“因为是我去请求他帮忙的。”她低下头去。
“无条件的帮助?”
“他说我也帮了他很多忙,”顾若西假装镇定地收拾手边的一些东西,“妈,我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不会忘记。”
顾洁望了望自己的女儿,“西儿。”
顾若西不语,默默地继续收拾——她听得见她话里的意义,聪明如她,即使是不看那些报纸,又怎么会猜不到自己和夏城的关系?
“远离那些人吧。”顾洁闭上眼睛,“乱世,只有我们自己保全自己。”
她仓皇地起身——自己的血液是从顾洁那里来的,她在想什么顾洁怎么会不知道?
因为孤独太久,偶尔她想找个人去依靠,夏城亦真亦假,让她无法辨清——偏而那个叫宋君延的男人,那么轻易地让她心动。她怎么能承认,对宋君延的心动,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淡然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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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六年,八月。
协议女朋友的最后一天,宋允飞的洗尘宴。
现在已经是中午时分,经过一早上一番精密的搜查之后,林阳初终于承认,这些破旧的船里,根本就没有军火。
“广州和连云港这两天也没有船只进入。”那个昨天和他一起行动的女子——王心妮,思索道,“看来松岛和那批军火真的没有到上海来?”
不,不会的……现在日本人在东三省等着这批军火,他们不会放弃宋允飞回国那么好的机会不趁机把军火运来的……
林阳初努力地想着,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要运去东三省,一定是要经过上海的,既然没有先运去其他港口避风,那么究竟在哪里?难道真的是情报出了错,松岛没有来,所以军火也没有来?
“昨天进南码头的货船全部都搜过了?”林阳初又问了一遍。
“阳初,”王心妮道,“说不定真的是情报出了问题……”
中央的情报网一向很出色,况且上海的情报局是林阳初一手掌控的,王心妮很明白他的心情——从前从没有出过问题,这次,他一定也以为是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环节。
不,不是的……他努力回忆从昨天到现在的每一个环节——从南码头开始监视宋允飞,到他们上车后他一直驱车跟着,看他们下了车,进了浦江商会的大门……
如同一道强光照亮了心底的角落,他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
“心妮,快去码头口看看昨天那艘客船!”他边叫着,边自己往前面跑去——他昨天就该注意到了,他们搜了所有的船,惟独漏了客轮;虽然站的比较远,但是他们的对话他听的很清楚,当宋君延对那个所谓的卡洛斯说“辛苦你了”的时候,哪个保镖只会平平地说“没有关系”?不管是走下轮船,还是在商会门口停下,他们走下车的时候,哪个保镖是在要保护的人之后才走出去的?根本不是那个卡洛斯保护宋允飞,而是宋允飞在保护他!
该死,他太粗心了!宋允飞是头老狐狸,他根本就忘了这一点!
果然,当他站立在南码头的进船口,本应该安稳停在哪里等待回航到英国的船只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