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觞》其实是一首很普通的曲子。苍暮雪在秦王府的时候,曾经和鸢蓉一起跳《舞凝眉》用的就是此曲。说不上缱绻幽怨,说不上低哀婉转,此曲仿了流水,仿了白光,仿了夏荷,仿了落花,美人在月下起舞,荷香四溢,流水粼粼,落花舞花衣粘絮。
云番云海历仓图29年,夏,王都大宴,鸢蓉和苍暮雪在天王大殿献舞,倾城倾国。
云番云海历仓图41年,夏,密境之湖,苍暮雪教苍宁跳此舞,彩蝶纷飞。
东国东历红京138年,夏,宁府参天园,苍宁教花舞影跳此舞,承欢奏《夏殇》。
花舞影出现在承舞台的时候,人群中发出了不小的惊呼,容京第一舞姬,如柳风拂絮的身段,一颦一笑颠倒众生。骄阳羞怯,彩云避光,流风迟步,宁承欢凝视着许久不见如珍似宝的妹妹,如释重负。
梅颖辛并没有出现在承琴台,而是席坐而曲,梅颖辛的母亲是商门琴女,名闻天都,其子自是得一身传,抚琴在传意,《夏殇》在他听来,是一段隐而不言的爱情,发生在最美好的时候,书有云,借物仿情,“只有夏荷能替我传情,只有白光能白我心,只有流水能诉我念,咫尺天涯”。也许在密境之湖独居的苍暮雪,能以此寄聊思,能以此为念想。哀怨与忧愁终究是敌不过牵起情思的最初的一抹柔情,化作清风徐舞,让人微醉。
愿为画眉,为君妆,为君眉,旦日而起,睡眼微萌,眉头遣倦容,眉尾做安宠。唯在心掌,唯在明眸。拱手让天下,倾心笑倾国。
容河听着听着,不禁叹息一声,肖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回廊间抚琴的优雅男子,举棋不语。
祈诺望向回廊里的男子,音符的源头,以为他就是宁承欢。
小蚂蚁看着承舞台上白色的身影,幻化成白光流彩,不禁学着她起舞的样子,跳起同样的舞蹈来。可惜只有相似的姿态,没有相似的神韵。可她跳得是那样开心,完全忘记了一身破烂的衣裳,一脸未擦掉的泥土。
当最后一个音符停在弦上,天空上一抹霞光突破云层,照在花舞影微微香汗的额角,舞影把最后的笑容留给了在祥云楼目不转睛的宁承欢,云开雾散。
第三只鸽子停落在沧尘面前。
三只。
忽地一声,三只鸽子惊起而飞,四散惊飞。遥远的西边天际线出现了一群漆黑的暗影,无声无息,只有翅膀煽动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
宁承欢飞身到花舞影身前,轻轻一带,将她带离承舞台,护在身边。花舞影从水袖里掏出一张字条:承欢哥哥,舞影现在听不到,不要为我担心。
宁承欢看着她清秀的字迹,微微吃惊,但转瞬轻启朱唇:“舞影,保护好自己。”说罢,将她交给连川,转身向梅颖辛所在西阁飞去。
宁家七人组已经四散开,等候在祥云阁地下的暗部也各司其职,足有两千只秦鸟盘旋在无量台上方,犹如黑云避日。周身黑色的羽毛,头顶一簇金色的翎毛,如王冠一般,伶俐别致,象征它在雪域高原上的无尘之姿。
人群中大部分人纷纷塞上蜡质的耳塞,是前一天宁承欢特意命工匠订制又分发给城中百姓。
观乐回廊里出现了官家的弓箭部,张弓满弦,对向高空的鸟群,但无人敢轻举妄动,因为鸟群下面就是容京城的百姓,稍有闪失,百姓便有性命之虞。
“秦鸟”祈诺望向天空中漆黑的云团,又望向承棋台上仍在对弈的容河和肖晴,有些莫名其妙。
容河眉头紧蹙,根本没注意此刻人群已经寂静无声,天空鸟群密布。肖晴满眼倦容地看着将死未死的棋局,能僵持如此之久,也对他微微敬佩,可再抬眼望向天空,再也没有了对弈的心思。道:“旬公子,情况有变,此局改日再奕。”便站起身来,在人群中搜寻,再无疲倦之态,仿佛棋局太过无聊,反倒不是正事。
沧尘望着天空怔怔的出神,他的御鸟术源于《梵云经》,师父印央说:“人无翅而不善飞,但云番茫茫万里,上古之人与鸟相处而创御鸟术,所以,在云番有能力的人会饲养巨鸟以成万里奔袭,而群鸟有灵,为众鸟之首为瞻,所以御群鸟在鸟首。”
梅颖辛望想空中的鸟群里,百鸟齐飞,盘旋而上下,如同有一股细腻的空气流将鸟群操控在风中,而鸟群反倒不惊慌而适从而飞,叫人讶异。忽地灵光一现,想起“推云掌”第九式“流云”。
人群静止着,所有人都静止着,只有秦鸟在盘旋,天空乌云蔽日,十分诡异。也不知是不是等了太久,人群里有个汉子打了个哈欠,就在瞬间被一股怪力,拽上了空中,直逼鸟群而去。“嗷嗷”的惨叫声回响在祥云楼上空,梅颖辛飞身而起,接住了坠落的汉子。可为时已晚。被冲散了的鸟群,突然间受到了惊吓,四散而逃,尖利的叫声此起彼伏,尽管带上耳塞,而毫无反手之力的百姓却在这尖利的鸟鸣里纷纷倒地,捂着双耳,惨不忍睹。
祈诺霎时间寻到了怪力的出处,追风逐日向着南阁里一个身穿白袍,向带半边青玉面具的男子使出第一剑:“一点苍梧。”
关易起身接剑,足剑轻点夹板,飞向东阁的同时留给南阁一个不大不小的气旋,震碎了二层的梁头,整个南阁瞬间摇摇欲坠,南阁的百姓在慌乱纷纷东倒西歪,一点散力让刚刚关易站立的地方,生生碎了一个大坑。
弓箭手在尖利的叫声中,溃不成军,费力射出的弓箭散落在房梁,屋顶,地面,仅仅射下五分之一的秦鸟便失去了战斗力。
死去同伴的秦鸟的更加狂躁,冲向弓箭士兵,用力的啄着他们的头发、皮肤甚至眼睛。
容河拽着肖晴,一边躲避乱飞的秦鸟,一边用对付大黄鸡的手法,定住了飞近的鸟。安置好肖晴之后,便向梅颖辛所在的西廊跑去。
祈诺感受到关易周身的气旋织成一道坚固的屏障,一寸一寸地化解着她每次刺向他的剑气,紧接着,使出第二剑:“双游龙。”两道剑气以双夹攻之势破空而来。关易衣诀飘飞,双手划了个太极,将两道剑气沿着气旋的切侧挡开。
沧尘在纷乱的鸟群中寻找着刚刚那只领头的头鸟,发现它正落在房檐上,竖起翎毛,黑色的鸟羽在剑气和流光中映射出一道道光亮。正想爬上房顶去捉他,却瞧见了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挣扎的人群里。心生一计,朝着那个擅毒的红门少女跳了下去。少女低头在人群里寻找着年少的孩童,被天空的黑色一惊,本能地出了一掌,刚刚打在沧尘的心脉上,这一震,震开了体内《梵云心经》与迭迭香的对冲。红十九看了沧尘吐了血,微微蹙眉。随手一枚六星镖向沧尘袭来。沧尘经脉解封,轻身躲过,反身飞向檐上的头鸟,一个指力,将头鸟控制在手中。
祈诺一个转身躲过了关易反弹的剑气,在空中也划了个太极,将第三剑射向关易身旁的虚空,只见三股剑气逐一凝聚为一点,凝聚的剑气瞬间膨胀,两股气旋在空中对碰,反弹之力将关易震的后退,好一招“凤扫尾。”接着是第四剑,仿佛算好了位置,直直指向关易的落点,
这一剑名曰:“笑东风。”仿佛带着沧山的冰雪,关易感受到身边的空气凝结起露水,转而结冰,寒气逼人。可刹那间,晃身出了冰球,落在祈诺身旁,掌风凌厉一劈,直朝祈诺的空档。
祈诺挥起双手成剑,硬碰硬地挡住了这一劈,剑气反弹,将两人震开,反向弹了出去。
梅颖辛一个愣神,看见容河晃晃荡荡地走过来,道:“宁兄弟,借你的沉海一用。”
梅颖辛一眼扫见他手中折扇深深的鱼形阴纹,递过沉海。
一阵轻妙的柔弦跳了三两下,然后瞬间变成了魔音绕耳。
梅颖辛从未听过这么难听的曲子,他想,如果承欢知道是如此糟蹋沉海,一定会再次一路追杀他到金陵丘。
沧尘从未听过那么难听的曲子,他甚至觉得让他手里的秦鸟在琴弦上蹦两下,都比那人手好听。
花舞影从未听过那么难听的曲子,她想,如果华武圣(东国第一琴师)在墓里听到这曲子,都能气的跳出来。
关易从未听过这么难听的曲子,他想,如果他不是在打架,一定去把这弹琴人的脑袋拧下来。
祈诺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她想,她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但是她还是不能忍受,在她和别人打架的时候,旬死鱼用这种方式折磨她,所以一气之下用“叠山填海”震碎了南、西、东四廊的屋顶,片片瓦砾瞬间化作烟尘让整个空间的能见度瞬间降低为零。
所有瘫在地上的安京百姓和艺彾被着噪音折磨的烦躁不堪,也顾不上秦鸟尖利的叫声了,纷纷直起身来,想赶快离开这恼人的声音。
容河满意地叹了口气,边造孽边对身边的梅影辛说道:“宁兄,剩下的秦鸟交给你了。”
梅颖辛找了一副耳塞,堵住了耳朵,飞向屋檐。“推云掌”第九式“流云”,以掌风之力划太极,圈住四散而飞的秦鸟,只见梅颖辛在梁柱形成的“柱桩”上,变换着身形和掌风,飘渺轻逸,秦鸟虽仍在尖鸣,但被“流云”越聚越多,也不在四下冲撞了。
沧尘找到宁承欢时,承欢正将一副耳塞塞进耳朵,沧承将绝尘萧递给宁承欢,说道:“我心脉受损,奏不出心幻,你代我驯服这只头鸟吧。”
昨夜,参天园。
沧尘早早离开日影天厅,躲到参天园赏月。承欢检查完最后一批耳塞子的完成,回到日影天厅,就透过天窗看见树梢上那个圆润的背影,便飞到一处和沧尘闲聊。
“宁兄弟,绝尘萧是殇云大帝赠给我的,他说绝尘能奏出心幻之曲。而只有心幻之曲才能帮我找到心幻的继承人。”说罢,沧尘将手中递给宁承欢。
“这玉箫的青玉似乎是云番王室特有的玉石,可是真的?”宁承欢把玩着手中在月华下微微泛白的绝尘,回问道。
“诚然,青玉乃大雪山常流川深处的顽石,借月华而生,宁而有灵,借常明之火烧制,集坎离二卦而成,能映心,虽动情而意不动。是做心幻的好材料。据说当年,你的外祖母,曾用青玉煅了一樽玉琴骨,而这绝尘萧就是仿玉琴骨而铸成的。”沧尘说,“明日如果秦鸟来袭,我又无法使用绝尘,你就用它奏心幻去控制秦鸟吧,是夜,我将御鸟术的心法告诉你,我是后来才发现御鸟术与心幻其实是有共通之处的。反正成与不成,大可一试。”
夜风凉凉,梅颖辛在软榻上听到阵阵萧声。
承欢的箫声太过宁静,如同夜半安眠之后静夜的寂寞,这箫声在万籁寂静的时候响起,也不觉得吵人安眠,反而像是在描绘一个又一个的梦境,缓缓悠悠,像寂寂的崖壁,朗朗星空的皓月,安眠的古堡,旷野的悠笛,长夜的风。
沧尘看着手中的头鸟渐渐闭上了黑黑的眼睛,如同被这箫声感染而坠入梦乡一般。沧尘抚摸着坍落的翎毛,温顺的秦鸟,直到梅颖辛“流云”里的半百只秦鸟都安然地降落在无量台的空地上,安眠。
而此刻平息的骚乱的五彾会艺在箫声的衬托下格外凄凉。
沧尘抹了一下嘴角的血,想去找寻红十九的影子,却再也没了踪迹。
祈诺想寻找关易的下落,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梅颖辛轻轻落地,和沧尘、宁承欢、旬容河聚在一处。
“这些剩下的秦鸟,说来也有六七十只,如何处置?”梅颖辛看了一眼内伤不轻的沧尘,问道。
“我们这里没人能将它们送回云番了,而且长途奔袭,它们活下来的可能性也太小。”沧尘看了眼宁承欢,接着说:“五彾会艺搞成这个样子,容京官府如何能不管不顾。这些秦鸟,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尹府照章办事,总要有交代,颖辛,一般天朝会如何处置它们?”
“如果运去红京,在路上多半被折腾而死,剩下的也讲送到白门做了药引子。秦鸟来犯,总要有个对策。”梅颖辛看了看沧尘。
小蚂蚁躲在不远处,虽听不真切,“死、药引子”飘到耳朵里。而乱石堆上一只被乱箭射伤的秦鸟落在了她脚下,气若游丝的哀嚎,不时扑腾一下满是灰尘的翅膀。小蚂蚁不忍,折了翅膀上的箭尾,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它早已凌乱的翎羽,默默地滴下一滴泪来。她慢慢走近落在当中的秦鸟群,将它冰冷的小身子放在同伴当中,小鸟慢慢合上了眼睛。
梅颖辛四人正在讨论该如何处理秦鸟的问题。祈诺看见碎石瓦砾里一个瘦小的身影,谁也没料到,突变就在这一刻发生。
头鸟黑黑的眸子里落下一滴泪,望着近在咫尺的小蚂蚁。
小蚂蚁笑了一笑对它说:“回去吧,回到你们的家乡。如果再停留在这里,你们都会死的。去吧”那头鸟仿佛听懂了她的话一样,一声尖鸣冲向高空。
待梅颖辛他们反映过来,剩下的秦鸟随着头鸟尖鸣一声冲向高空,它们划着弧线,飞过小蚂蚁的周身,绕了三周,又飞回高空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就在这时,关易突然从暗处闪到小蚂蚁身边,将她带向高空。祈诺没给关易逃走的时间,瞬时追了上去,而关易忽地将小蚂蚁抛向高空,高空之上落下一只巨鸟,接住了刚要下落的小女孩,飞走了。
八枚六星镖忽地向祈诺周身攻取,祈诺一时气闷,那想关易仍有同伙在暗中助她,旋身躲过了从四周攻来的六星镖,却给了关易遁走的机会,再想追,已经找不到人影了。悻悻回到众人中间。
这突变来了太突然,宁承欢还来不及用袖内的藏弓射向巨鸟,巨鸟已经又升向高空,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正的御鸟高手一直没有出现过。”容河很是感慨,一句话脱口而出,众人感觉吃了闷亏,还好百姓及时疏散,虽是毁了五彾会艺,但没有伤亡。又想起刚刚容河一曲催命符般的神曲,神色痛苦。此时祈诺从远处走近,嘴里大喊:“旬死鱼!我要砍了你的手指!”
说着追了过去,容河夺命而逃,众人四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