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棒棒上了幼儿园我天天做六合面包子吃,六合面包子是棒棒姥姥家乡名吃,把六种面和在一起,里边包上六素六荤,这样的大包子费时出力但吃起来就是一个爽。等棒棒上了幼儿园我就去找老王下象棋,杀他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棒棒姥爷做了一个斩落马下的手势。这两位更累,棒棒一家和他们住一起。从前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倒好一盆水没泼出去还给赚回来两盆。棒棒妈妈身材娇小,穿身运动装跟个中学生似的,用棒棒姥姥话讲,孩子怎么敢交给这号人,还不弄坏了!还是我们来吧。你们来就你们来,人家求之不得。棒棒只是爸爸妈妈茶余饭后的一个娱乐,亲亲抱抱摸摸,活娃娃一个多好玩啊!妈妈现在依旧过着少女般多姿多彩的生活,棋牌室健身房咖啡厅电影院,即便在家也是窝在沙发上嗑瓜子看电视,瓜子皮在她雪白的牙齿间进进出出,一枚刚刚进嘴,另一枚已被双指拈起候在唇边,时而漫不经心往床上瞥一眼,妈,棒棒尿床了。唉!
“到时候我想试试上老毕主持的那个金光大道节目,我打小就爱唱歌嗓子也亮堂,真能入选的话你们就当我亲友团。”艾米姥姥说。艾米姥爷说到时候他就想到洗澡堂泡澡,要一壶茶水泡上大半天,把骨头缝里的湿气寒气全给烫出去,就不腰酸腿疼了。小珠爷爷想旅游还想办个作文辅导班,也不是为了赚钱,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他总结了不少好的学习方法,就这么烂在肚子里怪可惜的。小珠奶奶的想法不大能说出口,她想,她想小珠妈他们最好自己开火,小珠妈的口味和家里大不一样,什么菜呀肉的,一切都要八分熟,火候太不好掌握。
他们在老槐树下畅谈着那个有着颇多想法的未来,天光也在他们一开一合的唇齿间走进了暮霭,又一个忙碌疲惫的日子被打发掉,孩子们又长大一点点,大人们又老去一点点,离他们心目中那个未来好像还近了一点点。
只要天气不是很坏他们都会出现在老槐树下,老槐树一如既往和昨天没有不同,和明天也将没什么两样,可人呢?小珠都会叫奶奶了,艾米能穿上小鞋踉踉跄跄往前走了,棒棒也能指着天空说,鸟、鸟。再看看这几位,腰更塌了背更驼了脸上的纹路也更深了……宝贝爷爷是后来出现的,不过宝贝不是小孩儿,它是一条狗。
宝贝爷爷从前在工厂里烧锅炉,一把大锹一堆煤块和一个锅炉消磨了他四十多年的生命。现在他远离锅炉告老回家。回到家他心里像煤堆似的给撮出一个大洞,空荡荡的。他需要点什么东西把这个大洞给堵上,儿子不想放弃眼前的单身美好生活,他只交女朋友不结婚,不结婚就没孩子,没孩子就不能像老槐树下那几位那样把日子打发的热热闹闹的。看把他们美的,成天热气腾腾唧唧喳喳地张扬着他们的天伦之乐,那个叫小珠的胖小子是惹人爱,跟年画上的福娃似的,身上的一包嫩肉都能掐出水来,不眼馋是假话。宝贝爷爷心里边闹得慌,他认为人生来就是头驴,需要每天围着磨盘不停地转圈,眼下他想转圈,但磨没了,他需要自己去找一个磨来,然后套在脖子上。
爷爷在宠物市场花三千块钱把宝贝领回来,算是找到一盘磨,一个营生。宝贝属于泰迪种,一身棕色卷毛,像个玩具熊。他每天跟宝贝耳鬓厮磨着,寓教于乐,奖惩分明,他一再告诫自己,狗不教,爷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他决心把宝贝培养得人模狗样的。
看见槐树下那几个推着婴儿车的老人有说有笑,宝贝爷爷牵着宝贝凑过去,小珠爷爷正伸着食指在孩子眼前晃。告诉爷爷,这是几?一。这个。二。啊,小珠都识数了,真不错。嘁,宝贝爷爷很不屑,他拍拍宝贝后脖梗子伸出一根手指头,几?旺。这几。旺旺。这。旺旺旺。这。旺旺旺旺……第二天老槐树下又多出一辆婴儿车,车里坐着宝贝车后站着宝贝爷爷,宝贝头上戴了顶和小珠一模一样的小凉帽,鼻梁上还架着副墨镜,下边车筐里放着水瓶牛肉干磨牙棒火腿肠铜铃铛,宝贝爷爷向在场人展示了狗证和狂犬疫苗证——我们可不是黑下来的,正儿八经有户口。他也学着女人们的样子一会儿把婴儿车推到阴凉里一会儿拉到阳光下,感觉好爽。本来想多感觉感觉,可宝贝坐不住,没屁大工夫就蹦下去,宝贝爷爷不管它,继续晃悠婴儿车。小珠爷爷讲这个阶段正是骨骼发育期,应该在奶粉里再多加些葡萄糖酸钙,这倒提醒了宝贝爷爷,他说宝贝也该补点钙宝了。宝贝在广场上溜达一圈回到树下,爷爷给它喂了点水。宝贝一转身又跑了,几个孩子让宝贝闹得也非下车不可,他们现在可没有宝贝的本事,摇摇摆摆脚下无根。场景是这样,孩子在地上跑,女人在一步之遥的怀抱范围内面对面引跑,男人在身后老母鸡似的张开双臂保驾。宝贝穿梭在三个孩子六个大人中间,广场上有声有色地热闹起来,像一壶坐在炉子上的开水咕噜咕噜冒泡。
这时候宝贝爷爷很得意地靠在大树下吧嗒烟,还是自己的宝贝好,看那几个老家伙让孩子遛得屁颠屁颠的。他的宝贝很出息,能帮他拿眼镜递报纸,还会用小爪子按摩呢,顶不少用了。比他儿子听话,儿子开广告公司倒赚了些钱,狗钱就是他给的,这小子从上中学开始找女朋友,现在三十好几了也没成个家,女伴走马灯似的左一个右一个换,想想儿子头都大,现在好了,自从有了宝贝他想都懒得想。
几个被孩子遛得气喘吁吁的老人回到树下,女人们赶紧把水瓶奶瓶塞进孩子小嘴里,男人们靠着大树直直腰。宝贝也跑回来,爷爷给它喂了点牛肉干。爷爷日子过得松散邋遢,他眼镜腿上粘着块原本白色现在变黑了的胶布,不差钱,习惯了,懒得弄它。因为是汗脚,早早就光个脚丫子穿拖鞋,裤腿边那绽线开着一寸来长个口子。宝贝用头蹭他的破裤腿,爷爷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下边,手放在宝贝头上一把一把捋毛,沿着后背一直到尾巴,重又把手拿到它头顶捋。他捋它的毛,它舔他的手。没多大会儿爷爷的手停在宝贝脑袋上安安然然睡着了……宝贝在广场上遛两圈回来看见爷爷脸上挂着一粒水珠样的东西,它不知道那是一颗泪。它叼出婴儿车里的毛巾给爷爷擦,爷爷被弄醒了。梦里他见到去世的老伴,就说,你劝劝儿子给我添个孙子吧。老伴说我们有孙子啊,你看看后面,身后果然有个白白的胖小子,他伸手抱时那孩子却不见了,他再回头老伴也无影无踪了。小珠在婴儿车里玩球,想起来了,那梦里的孩子就是小珠啊,爷爷朝他拍拍手,小乖乖看表演啦,他把屁股底下的鞋摇晃摇晃从头顶扔出去,宝贝嗖一下蹦出去叼回来,爷爷再扔宝贝再叼,开始有围观的人了,前滚翻后滚翻,匍匐前进时装表演,算算术广播操,宝贝是个人来疯,人越多越来劲,爷爷兴奋得扯脖子唱,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大地开红花啊……宝贝爷爷成了跟屁虫,小珠爷爷们带着孩子去超市买奶粉,他也推着宝贝去选狗粮,在玩具区那还买了把会唱歌的小手枪。老人们领孩子去童装店他也进去转悠,孩子们去卫生院打预防针他还跟着,不过他没跟进去,人家不让,他就站在门口等。
宝贝爷爷发现孩子们一天里总要闹上那么一两阵,这时候他就把那个会唱歌的小手枪挂在宝贝身上,音乐一响宝贝又蹦又跳,几个孩子立刻不哭不闹了,眼睛瞪得像个小灯泡。爷爷便朝着小珠挪蹭过来,小珠爷爷一把把孩子从车里捞出来扛在肩上。走了,跟爷爷看报纸去。
现在宝贝成了广场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经常有人喊,宝贝宝贝,就蹲下来拍拍脑袋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点吃喝来,爷爷坐在拖鞋上吐烟圈,笑得看不见眼珠。他拿袖子蹭蹭眼,用小手指头肚儿在眼角那一抿,就和拇指相对弹出去一个小米粒大膏状的东西。不偏不斜正落在小珠的婴儿车把上,宝贝爷爷歉意地朝小珠爷爷笑笑,露出一排烟熏火燎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