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对了,我差点儿忘了。辩方还提出了另外一个观点。就是布罗迪谋杀了贾斯敏,而不是西蒙。”他停顿一下,一张张地摞起笔记。“哦,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这一点,各位陪审员。绝对没有。这只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内心极度恐慌,情急之下就胡乱指责他人,其他任何人,说不是我干的,先生,不是我干的,是他干的。”
“你们看到证人席上的布罗迪先生了,各位陪审员。你们听到了他的证言。而且你们也看到了西蒙·纽比。你们来选。你们认为他们两个之中谁才是强奸并杀害了贾斯敏·赫斯特的真凶呢?”
他猛然坐下。萨拉意识到,即便当它是戏剧性的变化,菲尔的举动也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在结束语中都不屑于将自己的观点加以总结,邀请他们作出宣判,多数大律师都不会像他这样做。他对西蒙的说法嗤之以鼻,似乎要表明无论是他或是任何尚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再纠缠于此。
抓住这一点。萨拉心想,她突然感到心里翻江倒海,怒不可遏。
“特蕾西?”特里说。“怎么啦?”
哈瑞在边上看着,特里的脸色变了。“你看到谁了?——但他没看到你,对吗?你最好没看错。那现在他在哪儿?面包车的登记资料?好吧,你待着别动。什么都别做,别靠近他,等着我们过去。明白吗?我们这就赶过去。”
特里关掉手机并打开简易工棚的门,几乎是同时完成了这两个动作。“十万火急!快,小伙子,动作快点儿!”
“是,长官。到底怎么啦?”
特里已经到了屋外。他边跑边大喊着:“我在路上告诉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赶到那里,那个女的不能出事。快点,哈瑞,快跑!”
“各位陪审员,刚才那番话非常有杀伤力,对吧?”
萨拉顿了顿,暗暗用指尖顶在桌子上。在说第一句话时,声音稍有异样,这令她震惊。她的嗓音从未让自己失望过。萨拉无意在获取同情心上做文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她不擅长这套把戏。麻烦的是,感情过于冲动,令她有些头晕。正常的精神紧张使肾上腺素分泌大幅增长,使人兴奋,但它与惊慌失措导致的失声是有区别的。她努力镇定下来。
“根据特纳先生所说,我儿子慌不择路,便谎话连篇,是个强奸犯和杀人凶手。估计还是个懦夫,因为他逃走了。那好,就算那是一种看法,他得此评价也是合理的。但是,同样这些事,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感觉恐惧正在消退。
“另一个角度就是,西蒙·纽比被误认为是犯下了滔天大罪的凶手,他因此受到错误指控,这才站到了这里。尽管他受到欺侮和恐吓,自进了警察局之后,他对警察说的都是实话,但却被羁押数月,受尽折磨,与此同时,还因失去了心爱的人而悲伤。现在,他来到这个法庭,看到公诉方搜集了如山的证据,但他们堆而不砌,像积木搭起的山,手指轻轻一碰就会倒塌。”
萨拉欣慰地注意到,陪审团现在至少都注视着她。内心感到平静许多,她的力量在渐渐积聚。声音也恢复了正常。
“让我们再看看这些证据,好吗?但这次,也许我们可以摒弃在整个办案期间警方和公诉方一贯采用的倚强凌弱、不屑一顾和敷衍了事的做法。”她故意转向菲尔,她的表情如寒冬一样冰冷。菲尔回避着她的目光,用红带子缠着庭审笔记。
“首先,我们看看公诉方高度重视的法医鉴定证物,客观冷静地考察它。先看看血迹。西蒙的鞋上和刀上沾有贾斯敏的血。辩方不予否认。是的,那是贾斯敏的血,是在西蒙家里发现的。但是,贾斯敏曾经多次去过西蒙家,她甚至在那里住过几个月。而刀上的血迹到底有多少?你们看到了尸体,和凶杀现场的照片。很可怕,对吧?血,大量的血,到处都是。想象着她死去的惨象,会让人噩梦连连。不管是谁杀了她,你们可以预计西蒙身上会沾满她的血。”
一切进展顺利。萨拉停顿下来,逐个审视每一位陪审员,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紧张。她现在是法庭的焦点,她得掌控自己的声音和想法,掌控着他们会听到的内容。
“那么警方在西蒙的鞋上发现了多少血迹呢?一只鞋的鞋底上有两小滴,鞋面上有5小滴。另一只鞋上什么都没有。还有刀柄上微小的血迹。这跟凶杀案现场照片上显示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对吗?即便法医也承认此说。
“尽管如此,那都是贾斯敏的血。辩方承认这一点。但那些地方怎么会有血迹?对此,存在着非常合理的解释。那个星期早些时候,贾斯敏不慎割破了拇指,当时贾斯敏在厨房,穿着西蒙的运动鞋。伤口极小,以致病理学家,你们还记得吧,他并没有仔细检查这个伤口,而这本来是他的职责所在。实际上,他忽视了一个重要证据。但是,既然一名备受尊崇的法医病理学家都没注意到这个伤口,我儿子在接受警方讯问时,没有提及此事就不足为奇了。伤口极小,是日常生活中难免的那种。西蒙帮贾斯敏用自来水冲洗手指上的血,给她贴上创可贴,然后就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那就是为什么在鞋和刀上会有贾斯敏的血迹。伤口本身极小,可以忽略不计,而且与谋杀毫无关联。”
她注意到,陪审员们听得很入迷,或者说大部分是这样。后排那个老妇人正在手提包里找东西,她在找什么呢?纸巾?口红?现在讲的可是关乎我儿子人生的一件大事啊!
“然而,这样一个完全合理的解释却被控方认为不值一驳。”她的眼光又一次扫向菲尔·特纳。“那就是我说的敷衍了事,倚强凌弱。只顾着说这是个谎言,却不认真查验证据。”萨拉希望菲尔会站起来提出抗议,但他只是坐在那里,脸色凝重,神情漠然。
“所以说,对于血迹仍存在合理怀疑。我将会进一步说明。而根据那些照片和法医提供的证词判断,我几乎可以肯定,杀害贾思敏的凶手所穿的并非是那双运动鞋。”
现在,她已经说出了部分重要内容。法庭中,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这在她听来有如悦耳的音乐。
“那么,精液又是怎么回事?将西蒙与这宗犯罪联系起来的法医证物仅有两件,这是另一件。这也很容易解释,是这样吧,女士们、先生们?这是简单明了的事。西蒙承认他那天下午与贾斯敏做过爱。他说,这是常事,贾斯敏来他家就为这。而且我们知道那天下午贾斯敏在西蒙家,对吧,因为有证人看到她离去。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认为西蒙在说谎。他们做爱,然后吵了架。这种事就是家常便饭。然后贾斯敏离开了西蒙的住处。”
萨拉又深吸一口气,心里清楚,实际上自己也在有意略掉一些关键细节。那个老妇人找到了纸巾,听萨拉结案陈词时,她脸上挂着鄙视的神情。
“控方没有任何理由驳倒这个说法。几乎可以确定,那天下午的做爱——即便动作粗鲁,即便造成瘀青——就发生在他家里。发生在贾斯敏被害前数小时,女士们、先生们。这次性交行为与贾思敏被杀害没有必然联系。”
她发现自己在铤而走险。如果他们认同这一点,他们有可能判他谋杀罪名不成立,但强奸罪名成立。但她现在完全抓住了他们的注意力,使他们陷入了思考。
而这是确立合理怀疑的第一步。
特里一旦跑起步来,没有几个探员能跟上。等哈瑞跑到车边的时候,特里早已启动了车。哈瑞刚喘息未定地爬进车里,车子就在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尖利声中窜了出去,他猝不及防,登时仰头向后贴在了座椅靠背上。
“到底怎么回事,头儿?谁打的电话?”
“特蕾西打的。”特里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事情的原委。“她去跟踪加里了,你猜怎么样?加里开车带着我们要找的肖恩去了雪伦家!肖恩进了屋,特蕾西正盯着门口。”
“我的上帝!那个混蛋去那儿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不会有好事,对吗?特别是加里在外面等着。他已经强奸过雪伦一次了,看在上帝的份上!”
“但你说加里并没进去呀?”
“没有,还没有,但你说肖恩以前去找过她,也许他想要再试一次,解决他的毛病。雪伦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哈瑞?”
“糟了,长官。”哈瑞一想到这点,脸色变得惨白。“她说过,上次肖恩差点儿把她吓死。她不想再见到肖恩。”
“完全正确。他还是个凶杀嫌疑人。快,快!这时候我们真该有个警灯,看在上帝的份上!”面对车流,特里诅咒着,然后从车流中掰出来,想要超过那辆送货车,不料被挡在一大串车后面,这些车耐心等着一个老妇人走过人行横道。“但愿他们还没发现特蕾西。如果发现了,或者如果雪伦告诉肖恩你给她看的那些画像,那就……”特里做了一个斩首动作,然后挂上档,猛然开动。
“因此,从法医的证据来看,”萨拉说。“我的意见是,你们不能判他有罪。它并不能证明公诉方的论点。有太多的疑问,还有其他非常合理的解释,这些你们都要考虑。”
“那么,其他证据又如何呢?指认西蒙在贾斯敏被杀当晚出现在河边小径的证人?哦,这很好回答,是不是?没有任何证人。完全没有。没人当晚看到西蒙在那里出现,没人看到他出现在贾斯敏被杀现场千米范围内的任何地方。”
这段话反响不太好,她能看出来。两名男性在皱眉,1名年轻女性在与她旁边的陪审员耳语。但是,这么明显且简单的事实应该很容易理解的啊。萨拉不为所动,继续讲道。
“西蒙告诉我们,他当晚开车去了斯卡伯勒,控方没有证据,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说的不是实情。因此,我建议为了公平起见,我们必须认定它是实情。”
他们不喜欢这种说法,真该死。萨拉在讨论法医证据时本应做得更好,该大做文章。一定是西蒙在证人席上的表现给他们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如果你们接受这一点,那么你们也要认同,当警察在半夜突然蛮横地闯进他的房间抓他时,西蒙根本就不知道贾斯敏已经死了。他半夜被人从睡梦中拽起来,感到十分震惊和恐惧,任何人都会这样吧,不仅如此,还很悲痛。突然间,面对这种极端残酷、糟糕透顶的告知方式,获悉他的女朋友被人杀死了,被一个变态狂用刀谋杀了,而且警方认为是他干的。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女士们、先生们。想象你们处在他那种境况,当周边世界似乎变得疯狂的时候,你会表现得冷静理智、泰然自若吗?难道你不会惊魂失魄,慌不择言,事后想起来才发现说得不对,仅仅是为了逃避那种可怕的境遇吗?像什么,‘我不可能杀了她,我好几个星期都没看到她了’之类的话?
“警方对在这种情形下该如何行事有明确的规定,这就是制定条例的原因。法律不允许他们对人们施以可能导致心理折磨的无端压力,因此他们不能在警车上审问嫌疑人,那里没有录音机,没有律师在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所有程序是公平合理的。
“然而,就此案而言,恰好发生了那些不被允许的事情,对不对?警方半夜在警车里盘问了西蒙,使他误入谎言的圈套。这是警方又一次倚强凌弱,难道不是吗?”
萨拉高兴地看到,有几个陪审员点着头,深表同情。其中一位剃了光头的年轻人似乎很反感丘吉尔,还有那个金发女子,他们都点了头。戴项链、拿着手包的老妇人皱着眉头,似乎在沉思。
“但是,假如西蒙那时真的撒了谎,他一到警局便改了主意,对吧?他主动写了完整的书面声明,声明内容全部属实。只有一件事公诉方声称不属实,这就是我们今天在这里的原因。他说没杀贾斯敏,但警方声称他杀了。但声明中的其余内容是千真万确的。”
萨拉停顿一会儿,看看笔记上的内容。昨晚想得很清楚的总结,突然从她脑子里消失了。殚精竭虑总算走到这一步,但却一时忘了该怎么接着走下去。支撑她讲了这么多的信心突然消失不见了,感到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
“因此……你们可能会问自己,如果西蒙没杀她,那是谁呢?哦,令人不快的真相是,我不知道。我也不相信是西蒙。也许你们会觉得我以那种方式质疑布罗迪很欠考虑,但我要做的就是指出,大卫·布罗迪具有杀害贾斯敏的动机,与西蒙的动机一样强烈……”
“法官大人。”菲尔霍地站了起来。法官看着菲尔,陪审团也不再关注萨拉。“法官大人,我们在议事室讨论过此事。在我看来,纽比夫人作出这种毫无根据的暗示是不恰当的。”
法官点点头。“我同意。纽比夫人,请注意。陪审团各位成员,我必须要求你们对最后那句话不予考虑。”
这下萨拉方寸大乱了,就在要结束陈辞的时候,她不仅失去了陪审团的注意力,而且当众受到责难。她感到一阵热潮涌上脸颊,手指颤抖。
萨拉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但控方除了依赖于犯罪动机,再没有别的佐证。法医证据存在缺陷,没有……对不起……没有证人指证西蒙出现在犯罪现场,他没有认罪,你们明白……所以,公诉方确信西蒙杀了贾斯敏的理由仅仅是他们吵过架。哦,我很确定的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与伴侣吵架是常有的事,但不会因此杀了对方。这是荒谬的……”
糟糕透了。刚才的干扰使萨拉语无伦次。她完全失去了陪审团的注意。有些陪审员出于礼貌还在看着她,有些出于怜悯,另外几个尴尬地低头看着他们的手。但萨拉还要继续。她必须继续。
“……警方在办此案时敷衍了事。他们想走捷径,于是就盯上最省事的嫌疑人,最后见过贾斯敏的那个人。他们在警车里威吓他,搜集的证据也是漏洞百出,而且没有任何证人证言。在这种情况下,陪审团,我认为你们完全有理由存有合理怀疑。公诉方无法确证案情。所以你们必须宣判西蒙无罪。”
就像她说出第一句话时那样,她又一次失声,听起来仿佛是在抽泣。她羞愧万分,坐了下来,感觉自己变得空前地渺小无用。
法庭里鸦雀无声,空气中浮动着怜悯的气息。
长久沉默之后,法官咳了一声,转向陪审团。
[1]大不列颠之战:1940年7月至10月,英德空军在英伦上空上演了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一次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