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是个美丽的早晨。早晨6点半,萨拉坐在床上,捧着一杯茶,凝视着窗外。秋日的晴空清澈湛蓝,白云漫卷。河边的草地上覆盖着一层白雾,在阳光照射下,但见丝丝缕缕,袅袅上升,渐渐淡去。一只苍鹭懒洋洋地扇动着翅膀飞过,寻找着抓鱼的好地方。
萨拉却无心欣赏美景。她起床、洗澡和穿衣的同时,脑子里一遍遍地过着要做的陈辞,昨晚整夜都没消停过。昨夜她还梦见,法官晃动着绞架套索,而10岁的西蒙被紧紧套住,奄奄一息。每当萨拉结巴忘词时,法官就推着西蒙来回摆动。
别想了,那些都没用,萨拉轻松地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陪审团才是最重要的。
鲍勃嘟囔着坐起来。“你感觉如何?”他睡眼惺忪地问。
“紧张不安、斗志昂扬。”萨拉一边从梳妆镜里朝他微笑,一边涂着口红。
“你会出色发挥的。你总是这样。”
“没错,”她表示赞同。“我就是这样。”这些天就像当年萨拉参加律师资格考试时最后的冲刺一般,只是比那时要艰难10倍。她心潮起伏,内心像在大不列颠之战[1],穿上摩托皮衣。“祝我好运?”
“呃……当然。”鲍勃的吞吞吐吐,令人不爽。“但愿陪审团作出正确的裁决。”
“他们会的,鲍勃。他们会的。”萨拉露出犀利果断的目光,然后走向美丽、薄雾的早晨。
特里早晨离开家的时候,女儿们还在睡觉。特鲁德会送她们去上学。7点半的时候,他到达建筑工地。看上去环保战士们似乎大败而归,大部分树已被砍倒,到处都是黄色的巨型机械和混凝土地基。工地经理站在大门处迎接他,特里把车开进大门,在附近停下,和哈瑞一起走进了暖和的办公室。
“你可以坐在窗边,”工地经理说道,递给他们用一次性塑料杯倒的茶。“不管怎样,他会来这里打卡。所以,你们一定会见到他的,行吗?”
“希望如此,”特里回道。眼前的窗玻璃肮脏不堪,还有层金属网,他朝外望着。“我们已经等了很久,多等这么一会儿也无妨。”
囚车里,西蒙屈身坐在一个狭小幽闭的隔间内。他恨这里,有时实在受不了这种圈禁的压力,感觉脑袋几乎要爆炸。
如果今天他输了官司,下半辈子都要过这种生活了。每天长达20小时,将被囚禁在像卫生间一样狭小的空间里。这种罪名还会让他遭到更惨的待遇。他已经领教了在押犯的嘲笑和挤对,他们知道西蒙被指控的罪行,而母亲正为他辩护一事更是雪上加霜。如果他被判罪名成立,人们招呼他的方式会包括在饭菜里放刀片、粪便,在洗澡堂里遭到毒打和鸡奸。他会被关押在专为恋童癖、强奸犯和其他性犯罪人员设置的牢狱里,而且监狱里一旦发生暴动——等着瞧吧,他会成为首批被袭击的目标。
车外,阳光正将田野里的雾气驱散。他看着匆匆闪过的车辆、房屋和行人,仿佛他们置身于异国他乡。
特蕾西·利瑟兰坐在车里,这里距离加里·哈克家的大门有15米。特里派她做这件事的原因很简单,她从未跟加里打过交道。她通过照片认识了加里,但加里却不可能认识她,希望如此吧。在加里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坐在车里看《每日邮报》的普通女人。
但特蕾西担心的是,这辆令她骄傲的亮蓝色克里奥车会引起加里更多的注意。前面那辆是用了10年的塞拉牌汽车,而正对着加里家门的那辆白色面包车的挡泥板已经锈迹斑斑。而且已经有几个人——一位抱着婴儿的母亲、两个踢足球的小孩儿——好奇地透过车窗窥探过她。
就在这时,加里突然走出家门。他直接走向白色面包车,开车离去。特蕾西尾随而去。这也许没意义,她心想——加里只是去上班而已。但特里曾反复强调,绝不能有任何遗漏,于是她就摊上了这么个蹩脚的差事。唉,没办法……
沿着富尔福德路行驶时,她一直将那辆白色面包车控制在视线之内。车子随后驶上斯凯尔德门大桥,过了河,穿过科纳维斯米尔湿地保护区,在纵横交错的小街道间穿行。特蕾西开始来了兴致。加里不会在这儿上班吧?但她不敢跟得太紧,放慢速度,由于拉得过远,差点儿在加里急转弯时跟丢,加里拐进了一条小巷,两边都是房子,这种房子是维多利亚时期专为清粪工设计建造的。如果特蕾西一路跟下去,加里肯定会注意到她。可也许……
特蕾西估摸了一下,然后左转,结果发现一辆运面包的卡车正与另外一辆车并排停在一个商店门口,挡住了去路。她于是不停地按着喇叭,直到那辆车开始移动,然后又向左转,驶入与刚才来时那条街并行的一条路。没看见白色面包车。妈的!加里去哪儿啦?特蕾西急得直冒汗,沿路慢慢行驶。什么都没有。然后,她从后视镜里看到那辆白色面包车从小巷驶出,朝这边开过来。现在,加里在尾随着她。
或者说是他们。来到一个丁字路口时,那辆面包车在她车后停下,特蕾西看到里面坐着两个男人。他们正盯着她。她从后视镜里打量他们。乘客座位上的那个人转头跟加里说话,他这样做的时候,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就是他,没错——是肖恩,相片拼图上的那个人!她一时惊呆了,竟没注意到前路已经畅通无阻。加里不耐烦地在后面狂按喇叭。
见鬼!现在我倒真引起他们的注意了。刻不容缓,特蕾西驶入主路。白色面包车紧跟在她的车后。
露西很挑剔地整理西蒙没系好的领带。“还不错。你看上去像个大明星。”
“一个有案底的明星,”西蒙郁郁寡欢地说。“太好了。”
“别这样,往好处想。”露西微笑着鼓励他。“今晚你可能就自由了。”
“你真这么想?真的?”
多年的经验让露西感悟到,这种时刻的问题都毫不掩饰地透出说话人的渴求之情。西蒙急切地注视着她,似乎她嘴角上任何一丝动作都会永远决定他的命运。露西的见解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也如惊涛骇浪中的救生筏。露西微笑着流露出坚定的信心。
“我认为有机会,是的。你母亲做得很出色,你昨天面对菲尔·特纳时表现也不错。陪审团肯定已开始犹疑不决了。”
“犹豫不决,那还不够。”
“应该够了,如果他们真照规则行事。但没人知道陪审团议事室中会发生什么,这很不幸。我们不能过问。”
“陪审团里有几个老家伙不是善茬。那个戴项链的娘们就对我恨之入骨。”
“哦,无论如何,千万别招惹她,你要尽量表现出无辜、友善的样子。”
“好哇,一定的。噢,上帝!”西蒙又不安地摇头。“还有件事。我昨天就该说,但没说出口。”
“是什么?”
“就是如果……如果他们弄错了,判我有罪,那杀她的凶手就会逍遥法外,对吧?他很可能会再作案!”
时间在流逝。将近40个人进到这个简易工棚打卡,然后出去开动那些庞大的机器。有几个人好奇地看着特里和哈瑞。他俩在窗边看着,眼前放着空茶杯,这些人当中没有肖恩。
他很快就会来的,特里告诉自己,他可能只是睡过头了。不管怎样,来打卡的工人逐渐稀疏了,他开始感到自己不仅很显眼而且还很傻。
“你确定他今天开始上班吗?”哈瑞问那个经理,他正坐在脏乱不堪的办公桌前。
“他是那么说的。”那个人耸了耸肩,有些难为情。“也许他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或者看赛马去了,又或者睡过头了。谁知道?很多像他那样的人,过得逍遥自在,工作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讨厌的插曲。”
“还有别人没来吗?”特里问道,心神不安地看着那些穿了孔的卡片。
“有几个。”他抽出还没打孔的卡片。“亚当……格里尔……哈克,又是他……”
“让我看看!”特里接过卡片,证实了他的担心:加里在这儿工作!加里,他知道他们在找肖恩!而且他今天也失踪了……
“哈克在这儿是干什么的?”
“基本上是干苦力,铺设混凝土。”
“他会不会偷听到我们昨天的电话交谈了?”
“不会,当然不会。我当时在办公室!”
“希望如此。”特里在对方面前挥动着那张卡片。“因为这个哈克……”
话音未落,特里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特蕾西。
在萨拉经手的多数案子中,双方大律师之间多少都存有交情。委托人通常对此深恶痛绝,但法律圈中大家早已习以为常。大律师们互相较劲,也属自然,但还不至于到以对方为敌的地步。双方善意的戏谑倒也为激烈的竞争增添了人情味儿。
但这次不同。客观地说,萨拉承认菲尔·特纳能力强,诚实可靠,工作出色而且可能在朋友圈中很有人缘。所有这些只会令萨拉有些怕他。真希望他就是个虚情假意、骄横无知、冷酷无情的人——陪审团不信任什么样的人,他就是什么样的人,那该多好啊。但菲尔都不是。他是个出色的公诉律师,态度端正、务实,没有陪审团成员不喜欢他。他让萨拉感到恐惧不安。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菲尔对待她的态度也是礼貌有加,疏而不远。他们坐在法庭中央的同一条长桌边,两人之间似乎存在一道冰冷的墙。
他最后一次起身面对陪审团,一如既往斜戴着古老的假发套,法庭中所有的人都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等着他发言。萨拉不由得感到一阵凉意袭来。这个人太完美,太有说服力,太危险了。萨拉双臂交叉在胸前,尽量克服内心的不安,瞪眼看着菲尔。
“各位陪审员,如我在开庭时所述,我的职责就是说服你们,让你们不再存有任何合理怀疑,相信西蒙·纽比就是这宗谋杀案的凶手。而且我当时也说过,如果听完所有证供,你们依然存有疑问,那么西蒙就应因此受益。如果你们不能确信,那么你们必须判定他无罪。只有在完全信服的情况下,你们才能判他有罪,即他犯下了这桩可怕的罪行。”
说完这段话就意味着他走完了过场,萨拉心想。现在该轮到他使出杀手锏了。
“那么,能让你们确信他罪名成立的是什么呢?好吧,我们听过了所有的证供,仔细验证了各项细节。纽比夫人也盘问了控方所有证人并试图质疑他们的供词,这是她的权利。西蒙·纽比也向你们陈述了他的一面之词。结果怎样呢,各位陪审员?”
菲尔缓口气,留出时间让大家在沉默中回味。萨拉焦急地看着陪审团。
“我想提请你们注意,结果就是,西蒙就是凶手这一真相已变得更清楚,昭然若揭。”
2个——不,3个——陪审员神情严肃地点头赞同。戴珍珠项链的中年妇女、1名男性和1名年轻女性。萨拉感到一阵恶心。如果他们确实宣告有罪,她想,我恐怕真要吐出来了。受到强烈刺激的人,有时会有这种反应。适度紧张无可厚非,但萨拉此时有些紧张过度了。
“咱们回顾一下证物,好吧?首先,法医……”
特蕾西原路返回,驶过斯凯尔德门大桥,来到富尔福德路,一路上一直行驶在那辆白色面包车前面。她本想转弯,但又怕跟丢他们。特蕾西曾担心他们超过她的车,撞她,但感谢上帝,他们什么都没做。特蕾西希望,在他们看来,她只是一个车开得很烂的女司机,没什么特别的。
然后,他们突然右转进入河边的街道。特蕾西已经驶过了路口,但她立刻驶入一个车库前的空地,在那儿掉转车头,然后跟着他们转了弯。那辆面包车又不见了。特蕾西想了想,驶入了一个死胡同,转一个U型弯后驶了出来,一边慌乱地左右张望。然后她驶过一段弯路,看到那辆车停在一座房子前,这才松了一口气。特雷西开车经过时,看到肖恩从车里出来,向房门走去,加里在车上没动。
她兴奋极了,心怦怦乱跳。特蕾西驶过那辆面包车后又向前开了大约30米,在马路对面停下。特蕾西调整好后视镜观察那辆车。加里还没有注意到她,希望是这样。她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机,给特里打电话。
菲尔不厌其烦地仔细回顾了那些法医鉴定的证物。精液、阴道瘀青、脚印、刀和鞋上的血迹。他说,这个可怕的清单上列出的证物,无一不是指向一个方向。那么为何西蒙要说刀和鞋上的那些血迹是贾斯敏在厨房割破拇指时留下的?他与陪审员一一对视。
“哦,他不得不编造理由,对吧?他就是这样做的。他编造了一个连小孩子都能看穿的故事。我认为我们没有必要在那上面浪费时间,你们觉着呢?谎言,各位陪审员,不折不扣的谎言。”
萨拉内心充满愤怒。他的这种反应是最具毁灭性的。这是萨拉辩护策略的重要内容,但菲尔没有与萨拉进行辩论,反而以谎言为由将其打入冷宫,不予理睬。萨拉该采取什么对策呢?
“那么西蒙所说的版本,他关于事情原委的解释,又该如何看呢?好,各位陪审员,你们亲眼看到了站在证人席上的他。你们已经从自己人生经历中学会了如果辨别一个人是在说谎还是在说实话。你们觉得他的表演如何?咱们看看,好吗?”菲尔抬脚踩在身边的长凳上,那情景让人倍感亲切,就像个农夫倚着大门,用手揉着耳朵,若有所思。
“西蒙说自己与贾斯敏温柔做爱,但她阴道中留有瘀青。他说只是扇了贾斯敏一个耳光,但她脸上却有瘀青。他说自己开车直接去了斯卡伯勒市,但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在旅店办理了入住手续。西蒙还说对贾斯敏待他的方式心怀不满,但西蒙从来没跟其他人说起过此事。”
菲尔无情地低头看了一下萨拉。“他没向他母亲倾诉吧?也没找他父亲或其他家庭成员,或者朋友。来这儿的人谁都没提过‘西蒙因为与贾斯敏关系不好心情烦闷。他打电话给我寻求我的建议。’之类的话。没有。因为你不可能在杀了自己的女朋友后,还要找人寻求心理慰藉,帮助他处理与贾斯敏的关系,对吧?那就是西蒙·纽比干的事。他杀了贾斯敏,然后跑到斯卡伯勒市藏了起来。”
萨拉回忆起她那个噩梦,梦中法官晃动着索套中奄奄一息、10岁大的西蒙。那个场面令人心如刀绞,但与此时此刻相比,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菲尔收拾着他的笔记,看似已经说完了。然后,他又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