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怎么说?”
“谁?警察吗?没说什么。”鲍勃和萨拉四目相对,他的脸色苍白、倦怠,黑色的眼眸中流露出责备的目光。“你真的在乎吗?”
“好啦,鲍勃,我当然在意。他们怎么说的?”
鲍勃深吸了一口气。“只有那位警探说了些要紧的事,我想他姓贝特森,就是今天早上那个。他说有人看见一个年轻人在昨天10:27前后用过那个电话亭。但此人也许是住在布洛索姆大街上的3个年轻人之一。问题是他们都不在家,我猜警察只是坐在外面监视而已。”
“监视?”
“等着这些家伙回来。很荒谬吧?现在,艾米丽可能就在某间公寓里。我说,你们为什么不能撞开房门,到里面查看一下!这事关我的女儿,一个15岁的孩子!但他们说,哦,不行,他们不能那样做。他们需要搜查令,他们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他们还不能断定这些年轻人是不是和此事有关。真是可笑!我应该到那去自己看个究竟!”
“没用的,鲍勃,他们得依法行事。破门而入前,他们得先尽量联系居住者,这是法律规定的程序。”
“法律,法律,法律!”鲍勃大吼大叫。“你满脑子都是法律,是吧?艾米丽都失踪超过一天了,但谁都不在乎这件事!”
“别犯傻了,鲍勃,我在乎!”
“鬼才相信呢!你整天都待在该死的法庭里。怪不得孩子离家出走,她的母亲就是个冷血动物!”
“鲍勃,求你了!我们还不知道她离开的原因。”
“我们不知道吗?是不知道,但我能猜到。”鲍勃走到餐柜前,倒了一杯威士忌。“话说回来,你那该死的诉讼结果如何?”
“无罪释放。”鲍勃的表情和格雷法官听到判决时的表情如出一辙,先是惊讶,然后是忧虑和厌恶。法官由于久经职业历练,感情外露也只是瞬间的事,但鲍勃就不同了,表情持久,不加掩饰地愤愤不平。
“你帮他脱罪了,是吧?让一个强奸犯逍遥法外。我想你一定为此感到自豪吧?”
“不,根本不值得自豪,鲍勃,但是……”
“但你胜利了。问题是你也认为他有罪,是不是?”
他们以前几次提到过这个案子,只是在更为心平气和的场合,普通的夜晚。鲍勃太了解萨拉了,不会被她欺骗。
“他从未承认犯过这桩罪行,鲍勃。我不是陪审团,我是他的辩护律师。”
“那么现在……”鲍勃让嘴中的威士忌绕着牙床打旋,仿佛用酒麻醉牙痛似的。“……现在,那个强奸犯逍遥自在了,天知道他在哪里,就像我们的女儿艾米丽那样无处可寻。这让你感觉不错,是吧?”
“当然不是这样……”
“这真让我恶心!”鲍勃喝完酒,大步走到门边,穿上外套。
“鲍勃,你要去哪儿?”
“出去。沿着河岸走走,去寻找艾米丽,去哪都成。你守着电话,也让你尝尝那种滋味!”
“鲍勃!”但他还是走了,两个小时后才回来。他回来后,从傍晚到深夜,两人要么互相指责,要么沉默寡言,间或努力休战和解,但都无果而终。快到黎明时,精疲力竭的鲍勃睡着了。早上8点时,他起床洗漱、穿衣,然后来到楼下。
“你要去哪?”萨拉问道,她颓然坐在扶手椅中,倦怠地盯着花园。
“去工作,就像你昨天那样。我需要批阅一些报告,它们没我签字就不能执行。然后……我不知道。我不能干坐着。你会待在家里,对吗?”他这次的口气更像是请求,而不是侮辱。
“如果你想我待在家里,我就在家。假如有消息,我会给你打电话。”
“好的。”
但结果是,这个电话恰恰没能打通。
特里走进学校操场时,他的手机响了。杰西卡活泼地挥挥手,给他个飞吻,然后就蹦跳地跑开了;但那天早上埃丝特心情很糟糕,几个男孩将她的书撕烂了,特里许诺要和她的老师谈谈此事,当他们从吵闹拥挤的孩子堆中穿过时,7岁的埃丝特紧紧抓住特里的食指。
然后他的手机响了。
特里暗暗地咒骂了一声。他已经反复叮嘱他们不要给他打电话,除非是紧急情况。他从内侧口袋摸出电话。“我是贝特森。”
“长官,你负责的失踪案有进展了。他们找到具尸体。”
“哦,不。”特里在操场中间停下脚步。“在哪里找到的?”
“在河边的灌木丛里,离正在建设的品牌专卖店不远,有个男人早晨遛狗时发现的。”
“你为什么认为这和纽比案有关?”
“衣着,长官。已经派车去查看了,他们说少女身穿蓝红相间的夹克,和你散发传单上的描述吻合。她的喉咙被割断了。”
“早上好,贝特森先生!你好,埃丝特,今天过得好吗?”
一位身穿米色衬衫和花格裙子的女人向他们走来,她是埃丝特的班主任,为人友好,有慈母般温柔的性格。她注意到埃丝特焦虑的神色,蹲下来向她微笑。“你是来找我的吗?”
“好的,我马上就过去。”特里关了电话,向女人微微点头。“是的,我们是来找你的,但我还有些急事……”
“爸爸!”埃丝特紧握着他的食指,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你要遵守诺言!”
“好的……好的,亲爱的。”特里低头,看见女儿快要哭出来了,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我可以陪她进去待一会儿吗?”
“当然,跟我来。”
敞亮的教室空气清新,这里装点了孩子们的绘画,悬挂着各种鱼类的彩色图片,还摆放着精心安排的有关自然界和海洋的各类饰品,这是孩子们本学期学习的主题。特里没有心思去考虑埃丝特的书被撕的问题以及她和男孩间的小纠纷。多亏了她的老师布朗女士,她不但准确把握了事情的经过,更能提供完美的解决方法。五分钟后,埃丝特已经舒服地坐在布朗女士膝上了,于是特里向她告别,他穿过衣帽间时,正碰到孩子们在里面挂衣服和书包,他左闪右躲,终于从叽叽喳喳的孩子堆里走了出来。
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工作是很了不起的,他在心里想着,穿过操场,来到他停车的地方。我今天该怎么通知萨拉·纽比呢?对不起,亲爱的,你养育了15年的那个孩子,此刻正躺在河边,她的喉咙被人割断了。
上帝啊!
像所有的死尸一样,这具尸体看起来让人感伤。自从妻子死后,这是特里第二次面对尸体,他通常的应对方法就是告诉自己这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而是截然不同的事物,它不仅是谋杀犯抛弃于此的物体,也是原来的栖居者在死后的旅途中不再需要的外包装,丢弃的一具皮囊。特里想,一定会有某种来世存在,否则生命就到此为止了。
尸体扭曲地躺在地上,后背和一侧着地,四肢伸开,脸部扭向一侧,被荆棘和荨麻部分掩埋。脸的左上方沾满了泥土,眼下颧骨处有一块瘀青,特里用带着乳胶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抬起脸的另一侧,看到树枝、泥土和残叶在尸体脸上留下的印迹,蚂蚁和虫子忙碌地在其间爬行。特里放下了那张脸。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脸部或者苍白僵硬的四肢,而是喉部猩红的切口,宽到足以容纳成年男子探手进去的程度,伤口深可见骨,切断的肌腱也暴露出来,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染红了女孩的衬衫、手臂和周围被践踏的草地。
特里小心翼翼地查看着犯罪现场主管杰克·米德尔顿所指的位置。尸体所在的灌木丛离河边小路有几米远,估计那名男子清晨遛狗时走的就是这条小路,意外撞见了这令人不快的情景。
“看起来像你在寻找的失踪者,是吧,特里?”杰克·米德尔顿说道。杰克穿着白色工作服,戴着乳胶手套,手上拿着印有艾米丽·纽比照片的印刷品。照片上的艾米丽自信地微笑着,照片原件就摆放在萨拉的壁炉台上,下面是萨拉对艾米丽衣着的简短描述。
“可能是,”特里沮丧地表示同意。“从脸部看不出,但发色和夹克特征吻合。可怜的孩子。什么时候发现她的?”
“我想大约是7点半。当时她已经死去数小时,四肢已经相当僵硬了。”
“法医什么时候来?”
“马上就到。”他们正说着,一个身着西装、体型修长的年轻人赶了过来,手里拎着医用箱包。特里朝他走过去。
“琼斯医生是吧?”
“是的,病人在哪里?”
“在那。请根据这位警官的引导走,我们不想毁掉任何足迹。”
“不必担心。我会尽量避开泥地。我上周才刚买的这双鞋,纯手工制作的。”
特里以前和安德鲁·琼斯合作过,知道他为人处事一丝不苟、周密敏锐,缺点是有些爱慕虚荣,面对尸体总表现得戒心十足、麻木不仁,投入的感情充其量就像厨师长看待一块儿上好的牛肉那样。
他对尸体的初验非常迅速。死亡是不言而喻的,死因同样明显。当犯罪现场主管给尸体拍照时,特里问道:“死亡时间大概是什么时候?”
“根据四肢的僵硬度,我估计是10到12个小时以前。”
“那么是昨晚深夜了,大概在午夜前1小时,是这样吗?”
“是的,不能更精确了。”
“在实验室尸检之前,你还能确定哪些事?”
“很显然,喉部伤口是致死原因,动脉被割断,动脉血四溅。据我推测,凶器是一把刀,可能从身后下手,疑犯惯用右手,可能是揪住头发让受害者抬头,露出喉部,然后从左至右切割。一定是把大而锋利的刀,也许是把大砍刀,切割深度直达脊柱。进一步尸检后才会有更多发现。”
“还有其他外伤吗?脸上有瘀伤,对吧?”
“是的,不确定受伤时间。她曾被强暴过。”
“什么?”我的天,特里心想,还能有多糟糕啊?琼斯医生对他投以嘲弄似的微笑,毫无人情味。
“你没掀她的裙子吗?恐怕强奸是确定无疑的。没穿内裤,大腿内侧血迹斑斑,阴道有瘀伤。这至少算是个好消息。”
“好消息?你怎么认定这是好消息?”
“我们肯定会找到精液。如果你们的预算够用,我们可以做DNA检测,结果一出来就可以定他的罪。一锤定音,无可争辩。”
“我们必须首先抓到他。似乎还要找到她的内裤,在这附近吗?”
特里扫了一眼杰克·米德尔顿,后者摇摇头。
琼斯医生耸了耸肩。“也许被作为纪念品带回家了。把它当成泰迪熊,晚上放在枕头上。”琼斯看见特里脸上的厌恶表情,不再说下去。“抱歉,我知道这是卑鄙下流的谋杀。当拍照结束后,我们就将她运回实验室。一经确认身份,我就立刻着手验尸。你知道她是谁吗?”
特里叹着气,这正是他惧怕的事情。“是的。我想,这是我们唯一能确定的事。”
“你丈夫在家吗?”
“鲍勃去学校了。今天轮到我守在电话旁边,作为对昨天的惩罚。”萨拉强作微笑,很清楚自己在特里眼里一定是一团糟。第二晚以来只睡一两个小时,除了喝咖啡,就是争吵,这可不是最佳养颜法。特里皱着眉头,萨拉以为特里还因为加里·哈克的案子怒气未消。他当然生气,但他脸上隐含着更深层的忧虑,萨拉不愿承认地极度不安。她不由得颤抖起来。“你要喝些咖啡吗?”
“不,谢谢。纽比女士……”
“请叫我萨拉。我们仍是同事,不是吗?在某种程度上,还算是同事,或者你还在责怪我……”萨拉跟他闲聊,特里有些欲言又止。
“我们找到一具尸体。”
“什么?哦。”萨拉突然坐到椅子里,仿佛腿上的筋被割断似的。“我的上帝。”她用手捂住了嘴。
特里坐在萨拉对面,等待她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想,这简直像在伤害一个人,我还不如拿枪走进来,直接朝她开枪。如果有这么一把枪,只吓人而不杀死人,那我现在用的就是这把枪,对方的反应是一样的。震惊经常是痛苦前的麻木。
萨拉颤抖着深呼了一口气,抬头看着特里,眼中是无声的哀求,但她没有开口问他。
“非常抱歉。我们认为是艾米丽,但还不能确定。女孩年纪与艾米丽相仿,身穿你描述的那件蓝红相间的皮夹克。”
“她死了?”萨拉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希望,或者说是祈求。
“是的。”
“哦,上帝啊!”泪水突然奔涌而出,如果不是特里及时抱住了萨拉,她整个身子都会瘫倒在地上。特里很别扭地跪在萨拉坐的扶手椅前,她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哭泣不止,这样的姿势他们保持了足足有一会儿。特里抱着她,拍着她的后背。“对不起,亲爱的,非常非常抱歉。”
过了几分钟——对他们来说,仿佛是一个世纪——萨拉挣扎着站起身。特里从兜里掏出一包事先准备的面巾纸。但这包纸巾怎么这么难拆开。
“谢谢。”萨拉拭干眼睛,睫毛膏已模糊了一片,又擤了擤鼻涕。“特里,真是她吗?”
“我们认为是,但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恐怕我们需要你或者你丈夫去确认死者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