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上帝啊,不!艾米丽!她伤得严重吗?”
“恐怕是这样,是的。但你只需辨认她的脸就行。”
“告诉我。”萨拉淡褐色的眼睛直视着特里,仿佛一只野猫在保护自己的幼崽。
特里本来不想告诉萨拉。“她被割断了喉咙。但你必须去辨认尸体,萨拉,我很抱歉。如果你愿意,可以让你丈夫去。”
“我打电话给鲍勃。”萨拉磕磕绊绊地来到电话旁边。学校秘书接听了电话。“对不起,纽比夫人,他出去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要为你捎个口信吗?”
告诉他,他的女儿被别人割喉了。“不用,让他给家里回电话,可以吗?有重要的事找他。”
萨拉转身对特里说,“他不在学校。”
“你想等他回来吗?”
萨拉深吸一口气。“不。”她啜泣着,用手捂着嘴,摇晃着站直身体。“不。我想见她,特里。我现在就想见她。”
回到学校让鲍勃获得少许宽慰。鲍勃的秘书是一位慈祥健谈的女人,她已经将他昨天离开的原因告知所有人了,因此一路遇到的同事都对鲍勃表示了同情,他只好一一接受。有一阵子,鲍勃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在学校报告上签字,但到上午10点前后,一阵强烈的不安突然袭来,让他惊慌失措。
“我要出去一下,达格特夫人。如果你遇到无法处理的事,就问约夫人。”
“好的,当然。别为我们担心。非常遗憾……”
坐在车中,鲍勃对西蒙的怀疑又涌上心头。他想起来,前天与西蒙通话,这孩子的声音显得鬼鬼祟祟的,为什么到现在也不来个电话,询问一下是否找到了艾米丽?即便他们的关系不好,艾米丽毕竟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啊。西蒙就是这种人,一有机会就挑动艾米丽反对鲍勃,并以此为乐。
鲍勃开车径直来到西蒙的住所,将车停在外面的街道上。他敲了几次门,又透过窗户瞧了瞧,但无人应门。他透过信件投递孔大声叫喊,“西蒙?西蒙,你在吗?……艾米丽——艾米丽!是我,是爸爸!”
“我猜他溜掉了,老弟。总算摆脱他了,你也是这样吧?”
“什么?”鲍勃忽地转过头,为自己弓着身子、嘴对着投递孔的姿势感到难为情,于是直起腰来。一个干瘪老头站在他身后的人行道上,他头戴鸭舌帽,穿件年头很久的羊毛衫,脚蹬软拖鞋。“你是谁?”
“阿奇博尔德·马伦,住在街对面17号。”男人用拇指指向街对面。“你是房东派来的吧?”
“不,我是……西蒙的继父。”
“哦,那么你不会想听我要说的事了。”老头慢吞吞地走开。
“不,等等!”鲍勃抓住他的胳膊。“你想告诉我什么?”
老头穿着拖鞋站在排水沟旁,考虑了一会儿,然后从羊毛衫的衣兜中掏出一个古旧刺鼻的烟斗,将斗钵倒置,开始用尼古丁渍染黄的小手指刮掉烟斗上的灰烬。“嗯,就是一些争吵拌嘴,仅此而已。”
“什么争吵?求你告诉我,也许这很重要!”
老头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你可是他的继父。”他试着吸了吸烟斗。
“听着,我确实需要知道。我的女儿失踪了,我正到处找她。昨晚有个女孩来过这吗?你知道吗?”
“女孩?是的,也许来过。你女儿长什么模样?”
鲍勃开始描述艾米丽的外貌,老头则从兜里掏出一个烟草袋,开始往斗钵里装烟。他低头全神贯注地装烟,鲍勃压抑着心中腾起的怒火,他不得不面对这个老混蛋油腻腻的布帽顶部,描述着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人。但当他提到艾米丽蓝红相间的皮外衣时,老头突然抬起他狭窄干瘪的脸。
“是的,没错。她当时穿的就是那件衣服。”
希望在鲍勃的脑海中闪过。“谁穿了什么?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嗯……”老头现在装满了那该死的烟斗,然后将它放入嘴中,点燃一根火柴,布满皱纹的手拢着烟斗,缓慢长久地喷着烟雾。“大概是昨晚10点半。我正要上床睡觉,电视开始播放晚间新闻,我不想看,早前都看过了,我刷完牙,穿着长睡袍从浴室出来——那就是我的卧室,有黄色门的那间,因此我可以清楚地看到……”烟斗似乎熄灭了。他又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斗钵,火焰飘忽向下。
“是的,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有人在争吵。摔门声和尖叫声,像是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子,我就探头看着他们吵,我是说,我不像有些人那样好管闲事,但这是人的本性,不是吗?”
“你看到了什么?”鲍勃不是个暴力的人,但他此刻真想一把夺过老头叼着的烟斗,扔到脚下踩个稀巴烂,他双手在背后紧紧攥住,极力遏制住这种强烈的冲动。
“喔,那个姑娘,就是穿着蓝红夹克的,她就和他站在路中间,扯着嗓子互相叫骂,你来我往地大闹!”
“‘他’是指住在这里的年轻人吗?西蒙·纽比?”
“那是他的名字吗?是的。我当然认得他。以前也见过那姑娘几次。反正是,他想把那个女孩拖回屋里,但她不肯,他就用手击打她的肋下,下手很重,把她打得撞到了那辆车的身上。”老头从嘴中拿出烟斗,指着街对面一辆破旧的小轿车,脸上挂着邪恶的笑意。“那场面,真够刺激的!然后那女孩气冲冲地朝着街那边去了,他回了屋。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
“待了一小会儿?你是说他又出来了?”
“是啊,大概过了10分钟或者20分钟,开着他那辆福特车离开了,之后再没见到过他。他现在也没回来,是吗?”
西蒙的车确实不在。鲍勃怒不可遏,西蒙打了艾米丽,下手还那么重,把她打得撞到车上!鲍勃记下老头的姓名和地址,然后驱车回家。
我就知道,如果我努力,总能找到线索的。我终于有了线索!我要先回家给警察打电话,然后出来找那个混蛋西蒙。
但为什么西蒙会殴打艾米丽呢?
“萨拉,我们准备好了。”特里回到沉闷阴郁的等候室。萨拉蜷缩着身子,坐在一名女警员旁边,不知怎么,她显得缩小了一圈。“你确定能够面对这一切吗?”
“不,我不确定。”萨拉脸色很难看,难道是那个肮脏的绿色塑料面的沙发反光造成的,还是她真的病了?特里心里犯着嘀咕。
“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等一会儿。”
“不。”萨拉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让这事赶紧结束吧!”女警员推开房门,萨拉独自走了进去,特里和女警员跟在后面。
尸体就躺在走廊对面停尸房的手推车上。尸体表面覆盖着床单,房间内的一切都被精心整理过——看不到开胸的伤口,没有锯成两半的颅骨,没有浸泡的内脏。只有清洗干净的各类器具,分门别类、各归其位,还有一面墙上的尸体冷藏柜,紧闭的柜门就像更衣间里狭长的储物柜。萨拉首先闻到了一股气味,像医院中消毒剂的味道,但又不同于医院。福尔马林?医院不会保存没生命的尸体,医院是维持生命的地方。
屋内一阵寂静。法医病理学家琼斯医生站在手推车的前端,他头戴一顶白帽子遮住头发,架着一副圆眼镜,年轻的面庞上表情庄重肃穆。特里心想,琼斯医生也许有些傲慢,但他知道在悲伤的亲属面前如何表现。当萨拉走向手推车时,她的鞋在乙烯基塑料地板上吱吱作响。特里紧跟在她身后一侧,女警员跟在另一边,两人随时准备在她晕倒时扶住她。
“我是法医病理学家,纽比夫人,”安德鲁·琼斯说,“我们只想让你看看她的脸,仅此而已,如果你认出了这具尸体,就告诉我们。你准备好就告诉我。”
萨拉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琼斯轻柔地将床单拉起,拉到下巴的位置,动作极其小心,仿佛不想再对其有所伤害。喉部裂开的伤口被第二张床单巧妙地遮住了,但左脸颧骨处的瘀伤和叶子、木棍在坚硬苍白皮肤上留下的痕迹统统暴露无遗。萨拉全身战栗,几欲倒下。特里和女警员扶住她的手肘。特里的手能明显感到她在不停地颤抖……
“那么,”特里轻柔地问道,“萨拉,是她吗?”
萨拉抖得更厉害了,身体前倾,双手抓住推车的边缘,猛烈地摇着头。
“不是,”她最后说道。“不是,她不是艾米丽。不,不,不,她不是!不是艾米丽,不,不,不!”萨拉转身看着特里吃惊的眼神,泪如泉涌。“不是她,特里,不是艾米丽,谢天谢地!”
特里张开双臂拥抱着她,心中也在感谢上帝,这个可怜的女人,但这是谁呢?越过萨拉的肩膀,特里看见琼斯医生震惊地挑起了眉毛,又一阵啜泣过后,萨拉从他的怀中后退到一边,他例行公事地开始询问。
“如果这不是你的女儿,萨拉,你知道她是谁吗?”
如释重负的微笑和痛苦的咧嘴并没有很大区别,特别是在泪眼模糊时。“对不起,我太恶毒了,我不该这么高兴,但我高兴只是因为她不是艾米丽,和这个可怜的女孩无关。是的,我知道她是谁。”
门铃响时,鲍勃正在给警局打电话。电话那端的值班警官笨得出奇,仿佛完全听不懂鲍勃在讲些什么。
“听着,这很重要,贝特森督察回来时,请你转告他。他越早知道这一点,我们就能越快见到我的女儿。她可能会受到伤害。”
“请等一下,先生,我会将你的电话转接到负责此案的警务人员那里。”电话线那头传来了又一阵铃声。鲍勃刚要起身去看看谁在门外,就听到电话里传来说话声:“纽比先生?我是侦缉总督察丘吉尔,我知道,贝特森督察还没有和你联系?”
“没有。但我可能发现了很重要的线索。我今天早晨到我继子的家中,你知道……”
鲍勃刚要进一步描述他的发现时,门铃又响了,几秒钟以后,他听到前门被打开,有人在说话,好像他们已经进来了。他迟疑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侦缉总督察丘吉尔利用这个空档说道:“哦,非常抱歉要通过电话告诉你,纽比先生,有个很不幸的情况。贝特森督察今早在河边的树林中发现了一具女孩的尸体,我想他已带你妻子来辨认……”
确实有声音从门厅传来,然后厨房门被打开了,鲍勃手一松,电话掉在地上,喋喋不休的说话声继续从那端传来。
“纽比先生?你在听吗,先生?我非常抱歉地通知你,那很可能是你女儿的尸体……纽比先生?纽比先生,你还好吧……”
丘吉尔听到电话那端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哭喊声。丘吉尔心想,我真不该这样做,我应该花些时间,亲自登门告诉他,但他作为一校之长,我本以为他有较强的自制力,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总督察,你是说一具女孩的尸体吗?”鲍勃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的语调有些诡异且不合时宜,听起来更像是大笑,而不是哭泣。
“是的,先生。很抱歉,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告知你……”
“哦,没关系的,不必担心,请勿见怪。反正那不是我的女儿,没有关系。”
“你确定吗,先生?”
“是的,确定。她就站在我面前,和那个年轻人在一起,我想是他把艾米丽带走的。”
“他没带走我,爸爸,”艾米丽认真地说。“是我自己决定走的,而且我们一起回来了。你看到了,我没有离家出走,如果你愿意听,我们会把所有的事解释清楚。”
鲍勃放下电话,再次拥抱了他的女儿,既是安抚女儿,更是安慰他自己。然后他有些冷淡地看着站在她身边的年轻人,对方梳着马尾,胡子拉碴,正平静地握着艾米丽的手。
“好的,我想你最好解释一下,你有很多事得解释,小姑娘。”
“那么,她是谁?”特里问道。
“是我儿子的女友,贾斯敏。噢,是前女友。哦,上帝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觉得西蒙有一段时间没和她见面了。”
“但你十分确定?完全肯定?”
“是的,我确定。哦上帝啊,她的父母大概也要经历这一切吧。”
“恐怕是的。你知道他们的地址吗?”
“我不确定,我好像记在什么地方了。你介意我们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吗?我想找个地方坐下。”
“当然可以。”
坐在走廊对面肮脏的绿色沙发椅上,萨拉渐渐镇定了下来。女警员给她端来了一杯热茶,她胡乱翻着自己的记事本,找到了贾斯敏母亲的地址。她喝了一大口茶,露出痛苦的表情,说道:“最糟糕的是,我根本就不喜欢这个女孩,当然,我从没想过会发生这事。”
“但你儿子和她交往了一段时间。”
“是的,我想有将近一年。我和她处不来,也许我在她眼中就是个恶婆婆。”
“也许你该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我还得和你儿子谈谈。”
“哦,当然可以。”萨拉一定是惊得大脑迟钝了,所以现在才想到这点。她看到特里神情严肃,还透着怜悯。哦,不,千万别是西蒙,她心里想着。“你不会认为他和此事有关吧?”
“我现在还不清楚,”特里谨慎地说,“但至少,我必须问他几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