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南方报社大楼前下了车,打电话给活动负责人。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活动身体。他们的边上是一辆九成新的VOLVO旅游车。几分钟后她上了车。四十五分钟内,上来了不少人,摄影师、记者,白皙的皮肤、黄偏黑的皮肤,外套几乎都是深色的。车厢里出现了笑声。她没有笑。她不认识谁,也没有谁给她留下深刻印象。车子发动了。窗子外面是楼房,树,远处的天空灰色,在这个城市她生活了大半个月,除了吃喝毫无乐趣,她看着它在中速下消逝。
将近六小时后旅行车进入另一片城区,首先是绵延一公里的修车铺,屋子大都没有点灯,发黑的窗户,一些未完成的砖垛,接着是一个圆形的广场,亚热带地区的晚上七点,没有阳光,微风,几个行人好奇的目光,停下的车像一列待切的面包。宾馆的工作人员在门口看着他们到来。
——在宾馆,你就在我身边。
——嗯。
——当时我就注意你了。你的表情和语气很,舒服。
——帮你记号码的时候?
——嗯。
——我下车前就看到你在车下。那是我第一眼看到你。
——我在车下很茫然。我讨厌镜头。有人拿摄像机之类的在拍,于是我又折回来。
——折到哪里去了?
——折到车窗下,大家在拿行李。我背对着镜头。
——我在下车前就发现有人在门口拍录像。然后?
——我没看到你。
——当然。
——告诉我你第一眼看到了什么。
——我从车窗往下看,搜索,有没有认识的?很失望没有。我最不喜欢一大帮人出去旅游而没有认识的人,当时就想起在新疆的漫长的无聊经历。后来,我就开始搜索,有无可接触的人,就看到了你。
——可你那时不会对我有感觉。
——觉得,嘿!这个人还不错。真的!没告诉过你吧?
——没。看一个人的外表能知道什么?
——当然当时还不是很确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相信我的直觉。但是,在帮你记号码时不是预谋的。我保证。
在两人一间的标准房里,她打算脱掉羽绒外套,想了想,还是穿上了,只是拉开了拉链。她洗了脸,重新上了一点淡妆。透过窗户,她看见五层楼下的路面上,一个男人推着小车走过。
在二楼的餐厅里举行了欢迎仪式。当地政府官员轮流做了简短的发言。因为是饭后,她有点走神。一旁的女孩站了起来,让她从昏沉中清醒过来。轮到她了,她站起来,椅子边顶着她的小腿肚,她还没来得及站直就坐下了。很快她看见Y了,他同样没能站直,肤色黄黄的,头上紧紧地罩着一顶黑色线帽,他朝大家点了点头。她记得他,她在登记房间时忘记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新买的,她解释,他用平静柔和的语调告诉她他的号码,她拨出,他掏出手机,一个接着一个报出数字,这样我就有了你的号码,他愉快地看着她。她把头低下了,人们在鼓掌,她储存了他的号码。
第二天晚上,通过这个号码发出的短消息告诉她,他在集市,吃生蚝的地方。
集市安置在新华书店背后的广场上,摩托车司机告诉她,白天人们喜欢在这里聊天、下棋,一到夜晚,空地上架起一条条铁炉。她继续往前寻找,在一片空地上,露天摆放了一些白色的塑料桌椅。她站在那里,给他发了短消息。很快他在昏暗的灯光里出现,他们都穿着和前一天同样的外套,她知道自己面孔煞白。风很大,司机连自己的头盔都没有。
他们一起走到一张堆满蚝壳的圆桌前。他把他身边的椅子拖开给她,她坐下,发现正对着店里散发出的黄色光线,另外还有几个人,背对着光,他们向她含糊地打了招呼,而他在阴影和光亮交界的地方,向她举起啤酒杯,用微笑的口吻说:来,喝一点。放下杯子后他抬起眼睛,他的身体向后仰去,他在看她。一个皮肤不错的年轻女人,头发干净,自然卷曲。你有不赖的面容,几天后他告诉她。双手没地方放,因此她接过了他递来的烟,这样可以不断有些小变化。他在想些什么呢?并非单独的邀请让她略有失望,因为这与她路上的想象不吻合。炭烤生蚝终于端上了,她吃了几个,并不美味。
开始飘起了小雨,他们,四个挤在一辆黄包车里回宾馆。因四处透风而显得寒冷,三个紧靠在一起,另一个背对他们坐着。他和她中间隔了一个女孩。
电梯把他们送到了五楼,她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最后一间。他在她背后半步。
——在吃饭前我就知道你住在我隔壁。我下楼的时候看见你躺在那里。
——我躺在哪?
——靠窗的床上。我见到过两次,鞋子也没脱那样地躺着。
白日的旅程继续延伸,这次是在海边度假村,一个偏僻的所在。一栋别墅两间套房,他还是住在她的隔壁。土黄色的别墅与别墅之间种了树,门前有灯柱,唯一的一级台阶被三角木棚遮盖着。她站在那儿开门时想,也许会碰见他,他在口袋里找,找了很久才找到钥匙。门开了,她走进房间。
——我记得自己在黑夜里一个人走过去,我没有去想将会发生些什么,很茫然的平静。兴奋在一瞬间后就消失了。然后是那样刺眼的灯光。我觉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向你。
——还好,你让我坐你身边。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借着酒劲,我开始胡说,尽管我的身体不应该多喝酒。
——没有啊。你说得挺理性。
——是吗?那一定是装出来的,我想。竭尽全力。
——你抚摸过我的头发。两次。
——你总在问,我总在回答。
——因为你不问我。
——还好你爱说话,要不,我不知道结局会是什么样。
那天晚上,在满是雨水的小路上她和同屋被他拦住了。去唱歌吧。这让她吃了一惊。去吧,说一起去,她想,同屋摇了摇头,她控制着表情和呼吸,跟着摇了摇头。同屋睡下后她出了门,通往卡拉OK房的水泥路面十分黑暗,她慢慢走着,有些雨,她拉下外套上的帽子,一直压到眼睛上,终于到了。她坐下后强迫自己对其他人微笑,鼓励其他人点歌,但她其实不知所措,她连一首歌都不会唱。他主动坐到了她身旁,她犹豫着,她担心任何举动都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她看着舞池里旋转的银色灯光。背后是树林,树林的背后是海滩,靠海的那一片已经被潮水冲得光滑。半个小时后他的手机开始闪烁,这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接下来又是一个,这回是F,她走到厨房门口让他听乒乓作响的声音,一大帮人在喝酒聊天,她告诉F。
那天更晚些,他带她去了海边,在救生台上她从他的身边走开,注意保持着一定距离。冷。她穿了羽绒服而他没有。她注意到他在发抖。她跟他讲一部俄罗斯影片,爸不得爱你,她的声音在发抖。他走到她身边,把手放到她肩头。她不再讲她的故事梗概。他把双唇印在她的右侧脸颊上。他们面对面地看着对方,一秒钟后他吻了她。所有的人都睡去了她想,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木头船,被无声无息地推进水里。接着她感觉到了他的手指。木头编制的栏杆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我就是想知道你身体的节奏所以提出开房,我以为你会退缩的。
——怎么会退缩呢?和你那么好的感觉!
——之前整夜我都想着你。可你居然让我们“回去睡一会儿”。
——你总是做出决定性的决定。
一天后的晚上十点,在一套空房间里他们拥抱了。他关上了厅里的灯,电视机发出的光使他们沉浸在灰暗的色调里,他们在沙发上坐下,他的手拿着遥控器,她的手握着杯子。之后他去了洗手间洗漱,她没让他重新坐下,她穿着衣服钻进了被子。他站在另一张床前犹豫了几秒钟,重新向她走来。她躺下,慢慢地自己脱掉了裤子,仅仅留了两根肩带给他。
他吻着她,在要她时她发现了他的疲劳,我很睏,他告诉她他有高血压。他在床头倚靠着,她想象血液正向他的头部涌去,事实上他的额头连一滴汗也没有渗出。过了一会儿他点燃一支烟,烟雾轻浮地上升,以螺旋的形状,这个立体的圆没能持续太久,破裂,变成烟灰,他突然下地,她以为他去找烟灰缸,他从墙角的包里翻出几块巧克力,天蓝色的包装纸(也许还有个红色十字架?)然后他看着她品尝。烟继续燃烧,他把烟灰弹到了地上。她知道自己趴着的背部有一些撩人的魅力。日后的短消息里他形容她的身体:无与伦比。F曾对她说过,她有一个美妙的身体,那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年,他常常说起,但是这一年,她想了想,没有,确实没有。她持续地吮吸它们,三块巧克力消失在她嘴里。她抚摸了他,那里仍然蜷缩成一小团。她想以“亲爱的”称呼他。她以“宝宝”称呼F。最后她以哎——称呼。他含糊地告诉她,他想睡了。在他关灯后她首先感觉到他的脑袋向下滑去,他睡着了。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凝视着看不见的天花板。她被他弓起的背脊推到了一边,像不再需要的毛毯。
他住在S城,深圳,也许是一套公房。她住在另一个S城,上海,目前租了一间老洋房。他的工作,喀嚓。她听打字机,哒哒。两个S城都有足够的雾气。有时她能听到小鸟的鸣叫。他还没有孩子。然后会有的。他在每天八点起床,上床时仍穿着他的内裤。她在午后起来,吃点小零食,鸭尖,琥珀核桃仁,酸奶,这样打发掉一个下午。他不睡午觉。白色的电脑桌,黑色的“笔记本”,她把自己脑子里的句子剪下打出。他去山上走走,拍下被人砍倒的树,去河流边记录一个精神病患者。试试新的镜头。一根指头伸进碗里品尝妻子炖好凉着的汤。疲劳,麻木,微笑。一到晚上十点他就开始打哈欠,看着手里的书。她看碟,继续吃零食,F把她的手合在自己的手心里。
在这样的想象中她并不忧伤。相反,她开始仔细回忆起自己居住的那套一室半房子:天花板很高,在她拆去床架将床垫直接搁置在地上后显得更高了。朝南。温暖的阳光。早起的一位问另一位,要喝点热水吗?好的或者不用。不说谢谢。应该打蜡但她从不那么对待的深色木头地板。正午时分的寂静。书架后的石灰墙皮开始脱落。把F搭在椅背上的浴巾晾到铅丝上。邻居家的两条狗,一条比另一条更瘦,在公用的天井里跑。夜晚上床前她摘下隐型眼镜,换上椭圆树脂眼镜,记忆钛镜架,F说她看上去像一位女老师。冬天她躺进被窝时手脚冰凉,她从不先躺下去,他被她的冰冷刺激得打哆嗦,但还是勇敢地把自己的三十七度贡献给她,那一声低低的感叹在她的耳边响起。一个星期总有一个夜晚,他把她搂进自己的肩膀,把她的脸转向他的,吻她,她慢慢地张开嘴,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老一套。
朦胧的灰色光线从单层窗帘背后滑入,它们将占据整个房间,她突然很想对身边的男人说些什么。在他的脸上,她忍不住盯着他的脸看:脸颊小(她知道它松而软),下唇偏薄,眼眶有点突出,头发很短,没有秃顶的迹象但是稀疏,她看见了F的微笑。当她从机场大巴上下来,她会看见他,一个对刚刚结束短暂旅程的女友微笑的F。
她走出房间的时候有些头晕,前台小姐说着她听不懂的当地土话,她问她们拿了自己的房间钥匙,扫地的老人从她身边走过。她在又一张同样规模的床上躺下,初升的太阳让她依旧难以入睡。你怎么关机了?F用高得有些尖的声音表达着担心。她干巴巴地回答,我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