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迟才回到屋子里。距离零点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身体不再打抖了。同屋的女友正在睡眠中。再过三个小时,三十几人的团队将再次出发。应邀工作。不是度假。
她走进洗手间,她的脸看起来很疲倦。她用冷水洗了脸,热水从下午四点供应到十二点,然后敷上一张面膜,出来走到自己床边。她总是赤裸着睡觉。她的手指碰到了牛仔裤拉链,那里已经开了。二十分钟前,在海滩上十米高的救生台栏杆边上,Y的手指通过那里,进入了她的身体。
晚饭前,她和女友在救生台上呆过,和另一个男人X一起。X约她她就答应了。X总是约她。你要跟我一起去看雷剧吗?出来海边走走吧。她很少拒绝X,直到临走前的最后一天。
海滩就在屋子后面,需要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看到X的短信时她正躺在床上看粤语残片,阴天,对于海边游玩来说气温实在还很低,她本打算留在床上直到晚饭时间。她问了女友的意见,女友从床上坐了起来,点点头。
他们的衣服整整齐齐,她们化了淡妆,坐在木头椅子上。她一边听着X说话,一边看着沙滩。Y从远处走来,Y很瘦,她注意过他的裤管,他看见了她,她在阴凉的海风里把脑袋转向X,笑了。他们认识才三天,谁也不了解谁。眼角余光里,海面上有两只船,似乎一动不动。
海在距离救生台十几米远的地方,浅浅的灰白色一直铺下去,一定有边界但是她看不见。
Y在她身边呆了一会儿,然后爬下木头梯子。在海边他走来走去,拍了一些照片。七个小时后在同样的木头梯子下,他告诉她,他恐高,但他决定再爬上去一次。她告诉他,她不恐高。因此没什么可坚持的,她跟在他背后。他们肩挨着肩,在栏杆前面对大海站着。浓雾在他们的头顶上方。
我会再来这里,Y搂着她。我想我不会,她回答。这里没有吸引她的地方。一个度假村,靠海,交通不便。她来此是为了采访村里的民俗。与海有关的祭祀活动在元宵前后进行,被描述得神秘,令人畏惧。村子在五十公里开外。
她在白色的被子上又压下一床毛毯,亚热带的早春如此寒冷,这出乎她的意料。出发前她本想带上几件短袖的。那样一来,得多买一瓶防晒霜,她的行李已经很重了。幸好,她想。
五点三十分,手机上的闹铃响了。她一直闭着眼,但没能睡着哪怕一小会儿。她翻了个
身,平躺,双脚刚刚暖和起来。她怕冷,也怕热,此外有些奇怪的忌讳,比如不能接受来回地抚摸,一个没进化好的小动物,男友F这么说她。她慢慢地坐起穿衣。冷不冷?女友问。好像比昨天更冷,她回答。她把能穿上的都穿上了,它们使她的身材臃肿了。身体的迷人之处在于腰部至臀部的曲线,F的结论。她想展示给Y看。此外是双眼。多情的眼睛。Y把男人们的议论转述给她听,她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涂抹眼影时想起了。她对着镜子笑了笑。她深度近视。
女友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她,睡得怎样。很好,她回答。金色的胭脂帮助了她。她走回房间,坐在床边,既不想Y,也不想睡。那里有些细小的沙子。
天还黑着,除了和自己手拉手的女友,她什么也看不见。空地上,旅游车亮着蓝荧荧的车厢顶灯,登车时她迅速扫了一眼,Y不在。他一定睡着了,睡得很深因此才会迟到。十几分钟后他经过她身旁,左手拍了拍她的左小臂。她一声不吭。她没办法向他问好。我看见Y经过并拍了拍你。她不希望任何人看到这些。
三天前的傍晚,在酒店大堂登记处,三十多岁的Y,矮,瘦,眼眶略微向外鼓起,她意识到了他的存在。Y像某个属于过去的男人,像极了。属于过去的男人现在成了她的朋友。她原本希望他能成为她的情人。此后借助隐型眼镜,她一边努力掩饰一边仔细追随。两天后的上午,Y坐到了她旁边的位置,隔着一条过道,主动和她聊了起来。车厢里坐满了人,她有些热了。
她闭起眼睛,车子发动了。
早饭前的小镇餐厅里,她看见Y向她做了个手势,Y的身旁有一个空位,可惜只有一个,她指了指女友的侧影。女友和她差不多高,穿着深色的卡其布外套,皮肤很白。整个旅途,她尽量和她呆在一块儿,只有一次,她偷偷跟在Y的背后,沿着两旁栽树的小路Y逛进了公园,一个杂技团正在表演,摩托车在钢丝上,接着在一个笼子里轰鸣,她忘记了还在厕所里的女友,十来岁的摩托车手在笼子里一圈一圈地兜着,也许悲剧就在此刻发生。这时她看见了X,他们互相微笑。她们在X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背对着Y。
好饿啊,她说。你什么时候回上海?X问她。大后天。我租的房子,两个房间,窗子底下是公园,以后你来广州,可以住我那里。他是不是喜欢上你了?女友在她的耳边问。也许吧。Y走出了餐厅。没什么,一个好人。她在女友的耳边补充。
我们去开房吧。晚饭前的旅游车上,她看着Y掏出手机阅读。她想和他一起睡觉。她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做。
Y在同一个度假村里租下了另一套房间。和她的房间平排,相距二十几米。
她在门口按铃。两遍。屋子里没有动静。小路上没有行人但她还是有些着急了。门开了。
他们拥抱。他们互相询问对方,昨晚睡得好不好。都没能睡着。他告诉她,头皮开始发麻,走着走着都快睡着了。早知道,他的嘴唇堵住了她的假设。接下来她告诉他,刚才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大长今》。韩剧还是好看的,看了就停不下来。那你就看吧。他在她身旁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洗澡。看着他走进洗手间并关上门,她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该给F写点什么?从洗手间里传出的声音不小,洗头,洗身体,刷牙刷得很用力,水声消失时她关了机。门开了。她关上电视,走进里屋。
凌晨两点过后,村口的KTV停止了营业,屋里开始安静下来。她知道窗外有个不到三平方的阳台,阳台的下面是湖水,远处是花园。她想去阳台上坐一坐,但是Y告诉过她,一个小时之前,他看见他们的领队坐在湖边喝酒。她不想冒险。Y已经睡着。她开始想念男友F:她有轻度的神经衰弱症状,七个月以来,F用彻底的性让她安静。她认为自己不那么喜欢性,除了失眠的晚上。
她转过头凝视Y,屋子很黑,什么都看不清楚。她想起Y提过的另一个让他心动的女孩。又爱又恨。Y补充。除了对Y,女孩很少和其他人交流,有时会对Y刻薄,Y为此发过一次脾气。怎么发?她问。他犹豫了一会儿,没什么,摔门走了,过几天又和好了。在沉默了几分钟后Y主动谈论起妻子。还爱她吗?爱,她人很好,很大气。Y继续说着。听起来Y对她只是好感。远不是爱情。不过她并不需要更多。她什么都没表现出来,这方面她很在行。
轮到她说了。她有过一些情人。她总是对有相近气质的人产生好感。在Y脱去她的内衣之前她接过他递来的一根香烟,他为她点上,她抽了几口后告诉Y,他很像另一个男人。现在Y已睡着,来不及让她疲倦就已睡着,身体细弱,不那么结实的家伙,幸福的家伙,她试着数了一会数字,村民们在正午前弄出的锣鼓声和鞭炮声现在仍在耳边轰轰作响。
她轻轻下地,拖鞋塑料制成,想走到另一张床边穿上衣服却不发出声响,很困难。她赤着脚,她想她没弄出什么声响,在她套上牛仔裤后她听到了Y含糊的声音。别走。她犹豫了两秒钟。你还是睡不着吗?是的,我甚至想杀死你。你睡不着也不能来闹我啊。是的。你走吧。很快他会再次睡着的,他不会陪她聊天。没什么可聊的。
七分钟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屋外的小路上,太阳还没出来。她打开手机,拇指在键盘上犹豫了一会儿。她把它再次揣进了口袋。凌晨四点五十八分,F发来这样一条短消息:宝宝,我想和你说话。直到她一动不动仰卧下来,她仍想着这句话。F的表情慢慢出现在她紧闭的眼前。出发之前他还睡着,她在床边看着他,吻了他,他对她说爱她,她笑了可她什么都没说,他又说了一次,宝宝我爱你。她翻了个身。于是Y在眼前出现了:他看着她,忽然什么都不再说,因为寒冷,他们不知不觉地拥抱了,他吻了她的脸颊,她吻了他的唇。也是因为寒冷,他放开了她,我们回去吧,他说。
屋里更亮了。X发来短消息:去不去看尼姑庵?也许是有值得一看的东西但她不想去。她不想和X去。
她还是没能睡着。这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去冲了一个热水澡,可是没有干净的外衣穿了。她打算好好地化一个妆。她仔细地涂抹睫毛膏时女友起床了。我睡得很好,你呢?我也是,她用一双精神的眼睛望着女友,我的妆浓不浓?不,几乎看不出来。是啊,睡得好,皮肤就好了。但她没办法不打呵欠。
那一天她都尽量睁大眼睛,收紧下颚。
午饭时,Y选择了离她最远的一张桌旁坐下了。怕你窃笑,他在短消息里告诉她。你连这都看到了?确实她笑了。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但她一看见他就低下了头。X在这时来到了她身旁。她看见一只黑色的,有着透明翅膀的飞虫落在了她的饭碗边上,她想用右手食指按死它。它会在质地松散因而产生弹性的白色卷筒纸上留下一渍黑黄。比它大得多的鼻涕虫她曾经每晚杀死好几条,用盐。但是现在她不能那么做了。她加入了密宗。三条戒律中的第一条是不得杀生。一天晚上,在男友F的怀里她做了这样一个梦:房间里到处都是缓慢蠕动的鼻涕虫,它们向她围拢,它们将爬到她的身体上,她穿着衣服可还有赤裸的地方。她惊醒了,决定搬家。菠萝,X用筷子敲了敲白色碗边,用辣椒酱拌的。她向他露出微笑,有意思,她说,我见过用健力宝橙蜜饮料浸泡的水果。多吃点,X接着敲打下一个白色碗边。飞虫不见了。
她侧了侧身子,Y正看着他对面的男人做着手势,她想听听他说了些什么,可是太远了。一起回广州,再回上海吧。X一直试图说服她。但她一天前已经说服了Y,他们将一起离开。一只苍蝇在黄色的菠萝片上停下了。去不去洗手间?她小声问女友。她们站了起来。去那里的小路上有一排樟树林。X提醒她注意欣赏。
太阳底下,Y在餐厅外的操场上跑动着投篮,她放慢了脚步看他,她看过F打球,让她联想到长臂猿,Y让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挽起女友的胳膊,她们沿着暗红色的泥巴路向前走,拐个弯就是栽有樟树的小道,很窄,风吹起轻微的沙沙声。他真是很细心的一个人,女友谈起了X。她听她说,像以往一样。谁都不会清楚,她和Y将单独相处的二十个小时,还会发生什么。想到这里,她笑了。如果你留在广州,可能会和X约会?说完这句的时候,女友已经一连看了几间洗手间。它们都很脏,散发出不好闻的气味。也许今天晚上能睡着?在这样的希望中她拉下了拉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