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由此得出什么结论。在生活中,对于一个问题,任何结论都显得不可靠。事情是连贯的,就是这样。她只是对在他建议下,结果花了她近一百元买了一块布做席梦司床罩这件事很为不满,但她什么也没说,除非,她,打算分手,那么她会叫起来,她,对着他的脸,仰着,扔过去一些决定性的话语。但至少目前她不想失去他,她需要压抑,她知道。总之,一大串关于泡澡的不满没有使她得到摆脱。她释放出去的,不是真正的囚犯。
最后F拥抱了她,说了情人们之间总说的那句最主要的,随后轮到她说,她加了一个“也”字。他们都躲避了那个问题。他们亲吻,他们回到他的房子里,在他的床上亲热。他表现得热情,而她则装作忘记他在树旁说过的话,美好的一天就这么结束了,后来他们干了许多事,阅读,看碟,吃东西,讨论,直到他们都睡着。
十月三日,他们走出家门,外面就像前一天一样萧瑟。双层巴士驶向热闹的街区淮海路,车窗外开始喧闹嘈杂,色彩缤纷,他们下车,立即感到难以呼吸,虽然道路两旁树木光合作用一刻不停。在百盛商业中心前的广场上,促销以免费化妆形式出现,有女孩邀请她坐下。化妆品来自韩国,广告的大意是说,它能让她美得更自然。她怀疑。除了怀疑她能更美之外,她并不认为化妆就能使她自然,特别是坐在这样多的目光里。她也不认为手持宣传单的女孩是真诚的。她向她解释,对于她这样一张已经描画过的脸来说,不管多好的化妆品都晚了一步,并说,至于产品本身,她宁愿每个月给雅芳专卖柜送一点钱去。不过,真没看出您已经化了妆。她不能肯定她说的是事实还是最后的努力,不如把钱拿去买糖炒栗子吧。
她走到路口打算过街,红灯不肯立即转成绿灯,她耐心等待,于是见到了她的一个朋友。他从没有工作,不像她,和F也不一样,此外他身旁站着陌生的一男一女,他们谈话,但只是他在谈他自己,在上海他没有地方住,你知道我在广州住在什么地方,她确曾亲眼目睹,那是白云山附近坟山后面一个闷热的小单间,显然,与她住的房子无法相比,他没有钱,他和他的朋友打算找间附近的咖啡馆坐坐,他是不是希望她来为他们买单?但他是她的朋友。再说,附近正好有一家她熟识的咖啡馆,定价不太贵,并且,她带着现金,一千五百元,一百元的支出,她是会乐于把它与友情挂钩的。
她领着他们,她又来到她上班的街区,走进她熟悉的店堂。她在低矮的沙发里坐下,示意她的朋友坐在横榻上,她把背包放在他的臀部旁边,摘下墨镜放在桌上时她犹豫了一下,拿过背包拉开拉链,把墨镜放进,现金在她朋友居高临下的视角内暴露无疑,拉上拉链后她把背包放在了自己背后,为此她又犹豫了一下。她不愿意别人认为她是个小气鬼,也不愿意她自己这么认为,这使她联想到庸俗,庸俗与中年化有关,她并没有人到中年。当这个身无分文的朋友不在她面前出现暗示她请客的时候,她并不庸俗。
她并不漂亮(陈词滥调的自谦),但是,在这里她要冒险,冒轻信一个男人的危险,F,曾经用不同的恋爱故事(不到十个),不同的叙述方式(文章、口语)来说明,他,F,从来没有爱过漂亮的,身高超过一米六五的女人,他本人一米八一,她一米五七,但他说她漂亮,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漂亮,首先,是她那副冷漠的神情,然后是她的眼睛,这使她很高兴。他说,个子高挑的女人使他眼花,即使她们只有一米七,也会使他认为她们比他更高。他无法看见美貌但他说他一眼就从她的一群女伴中看见她,因为美貌。听起来这完全是矛盾的,但她觉得挺好,正是因为她愿意相信这点,她不会担心他出去和老板吃一顿午饭直到晚上七点才归,她不想他,不等他,不向自己提问题,哪怕是潜意识的。
因此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四号。
她呆在家里,懒洋洋地在房间里随意走动着,她不想出门,街上诱惑她的只有漂亮衣服,它与钱连在一起,她的钱,因此逛街对她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可言。她尽她所能打发这个下午,她一会儿拿起德波顿的《拥抱逝水年华》,靠在沙发上,一会儿又拿起安东尼奥尼的《一个导演的故事》躺在床上,坐在电脑前的椅子上时她拿着波伏瓦的《第二性》,然后她打电话,她的妈妈告诉她她得了严重的感冒,这真令人不安,但她并不慌乱,毕竟她没有发烧。最后她躺下了,她试图睡过去。这样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可能会有一个惊喜,也可能没有。但她刚从整整十二个小时的睡眠中醒来不久。
她不知道F将在什么时候回来,因此她就不知道,她还需要消磨掉剩下的多少时间,终于她打开了WORD文档。写作,一个傲慢的自我的姿态,在她这里,它是一种迟缓的犹疑的抵抗,没有半点挑衅的意思。她是在第一次失恋后和它一起的,新的恋情使她迅速撤离,它对此无能为力,这是她的生性使然。在她需要它时她就对它说,一切都看你的了,我只有你,我的老朋友。试一试,忘记男人,它对她说,如果你是个作家的话。可她是个女人。
晚上七点半,F在那儿,在门边。
他抓起她的手,向她表白对她的思念,按逻辑,她对此是不大相信的。他们离得很近,因此他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他亲昵地称呼她,我的宝宝,当然,除了她,之前或之后,他曾经会,还会,这样注视着称呼着谁。在她的周围,漂浮着环绕着一些各不相同的面容,这使她感到她像是幻影,但他的确笑了,这微笑,眼下,是她的。那么她该对他说点什么呢?
肯定不能严肃,冷淡违反常情,但是只有微笑也不够,微笑有很多意味,他会怎样理解她不知道,可能就是像他做的那样,靠近他,对他说句情话,但什么情话,她问自己,什么情话能对七个小时的等待有所表达,既不那么强烈,又不那么软弱,就好像这七个小时不曾存在似的。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很正常,事实上,他每次外出归来她都不问问题,他有时倒会问问她这一天过得怎么样,她听他说,回答他的问题,但从来不问,不问他这一天过得怎么样,也不问他做了些什么,是不是在这一天里和别的女孩在一起,他们是由她的不问他去向开始的,不是不在乎,是为了避免唤起他头脑中过去女人们的记忆。她可能总有一天会提出问题,而对他行踪的提问,就是向他过去的女人们靠近,她甚至无法预料她真的提问了他会有什么反应,除了亲自试一试。他们要出去吃饭,和她的两个朋友。好了,问题就这么过去了。
她站在衣橱镜前,她从上向下拍着粉,美貌,毫无疑问,是和化妆时间相连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里,在她这一边,一切都很正常。可能就是因为这一天,七个小时的分离,F将离开她。但她不怕他离开她。怕也没用。日子过去正像这样,平静地,一天又一天,没有一天,从表面看来,显得特别富有转折性。
在回她租的房子之前,基本上,她没有在任何环节上耽搁哪怕一小会儿。他们的旅行结束了,幸好不是他们的爱情。什么话。在这间屋子里的五天,他们,对这样一幢建于1930年之前的三层洋房而言,算不上陪伴。仅仅是一个过去时的存在。一篇文章。
下午的时候,他们带着大包小包坐上了出租车。安静只是立在路口的一块牌子,弯弯曲曲的五公里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她走在F的前面,他们来到了门前。玻璃的门。破掉了一块。等一下,她说,让我找钥匙。她在裤袋里搜寻着,她没有忘记带上它。帮我也配一套吧,F说,只要我穿着裤子我就不会忘记。
门开了,她把钥匙挂到了钉子上,想一想,又拿下钥匙走了出去。在那个没能为她开锁的锁匠面前,她说,钥匙在这里,她把钥匙拿给他看,请为我配齐一套。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在她的房子里,她从后间到前间到院子,将夏天的衣服叠好打包,秋天的衣服换进衣柜,寻找可以摊开衣服通风的位置,它们因为湿气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院子前的一片地,留给二十几双长了霉斑的皮鞋。F呆在前间,在电脑椅上,在网上闲逛。
下午四点的光线还很强烈,照耀着,黄昏未到,不至于立刻冷下来。没有更好的地方。一个窝,一个不是会发霉就是会漏水的角落,仅此而已。
——你当时怎么去的那里?南方报社大楼前集合?和我一辆车?
——是啊。我坐在上车后左边靠窗第二排,一个人坐一排。
——可我没看见你。
——你坐哪?
——靠后的左侧。
——我蜷缩着,把腿弓在椅背上顶着。
——我就坐在我后来旅程的那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