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儿事,是在国庆长假里发生的。
九月三十号傍晚,她和F回她自己租的房子去整理了一些东西,为了抄近路走到街上吃点什么,他们锁上后门,掩上通往院子的两扇玻璃门,在这所房子里,阳光基本由此而入,说实在的,它们并不完全算是房门,它们各由红白两副木框镶装十块玻璃而成,只能说它们关闭了院子和房间的通道。当他们吃完晚饭,并在夜风下凉爽地散了一会步,再次在它们面前停下的时候,发现它们从里面被锁上了。
如果说她因为找了一个为她打扫房间的上海阿姨而感到恼火的话,那是因为阿姨喜欢为她多干一、两件事。也就是说,是干了些她不需要她干的事。比如她非常想放到第二天中午再吃的菜进了垃圾桶,她这次用剩下次还能继续再用的橄榄油流入下水道,替她锁上我打算进入并只能由此进入的玻璃门。她虽然每月花九百元钱请她做家务做饭,见面时会甜甜地唤她一声可她并不特别喜欢她,当然她需要她,就像请钟点工的其他人一样,但她并不喜欢她。她做菜的手艺不错,她说她信佛因而心地善良,她本可以对她抱有一些好感的,但是不,一点也不,因此她没有她家地址。至于电话,留在她需要进入的房间里。
她知道自己没带钥匙。那天她穿了一条滑板裤,身上有六个口袋,至于这些两两对称的口袋形状,就不在这里详加描述了。手指捅着它们下垂的两只角,什么也没有,也可以说什么都有,从头发到自产自销的织物碎屑,以及洗衣机搅拌后褪了色糊了形的车票残余,除了钥匙。这很正常,门没锁上为什么要把钥匙放进袋里?她更喜欢把它留在钉子上。这就使她和F停了下来,在她的门前。在这种情况下,她想到了后门,她决定请个锁匠来。
她和锁匠一前一后再次向她住的房子走去,他把工具包斜着挂在他的肩上,包的翻盖上有锁扣但他没把它扣上,拍打在她背后三米一步一步地重复。事实上,直到他工作了二十分钟后她仍相信他。这是一个好办法,她想不出别的。她很快就习惯了拿着蜡烛为他照明的工作。总之,在她看来,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但是F等不及了。
从前门到后门,灯光贯穿,F站在院子里,和碎玻璃与手背上滴下的鲜血一起。她的心脏陡然激动,与脸上的泰然自若相反。一看到为她而流的鲜血从地板上一路落进水池里,她就明白它不仅仅路过了她的T恤。她在奔跑着去取卫生巾时不至于跌倒是因为她不想和别的年轻女人一样。她想不哭,不惊慌。
她坚持拎上大部分行李,只让F没有受伤的左手腕上挂了一只装内衣裤的塑料袋,这是她认为她能尽的最基本的义务,他们走出被她打扫干净的屋子,按原计划,她将跟着F去F租住的高邮路,那是一条安静的、行人不太多的马路。但在此之前,他们需要去找最近的药房。
就在药房与超市间的人行道上,她看见了抱着博美与京吧混种小狗的她的阿姨,她唤它囡囡,她一边唤着它一边亲热地问她是不是喜欢吃蓬蒿菜,当然她可以不动声色,在她眼里她是安静的女作家,尽管如此她仍然没有犹豫,她质问了她的多管闲事,她分辩她为她房子的安全性着想。问题并不在于她锁上了门,她害怕鲜血,她没料到会有男人为她流血,但F已经为她流血了,他在她的家里住了三个月,他说他爱她。不管怎样,她,她想她爱他。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才住在她家里的。因为她爱他。可能也因为他爱她。或是因为她有一套更自在的房子。底楼,不像他租的二楼,夜里十点以后需要蹑手蹑脚,总之,他可能喜欢她的房子。为此她已经花了一万多块钱,她希望这些钱换来的东西能使她的房子舒适一些,她不能说她尽了一切努力,至少她没去买花。在她和他熟识以前,她从未想过她会拥有这样一套房子至少一年的居住权。没有预料到他会和她一起。在她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等待着他了,这是文学语言,不是事实。事实是,在他血流不止的时候,二十分钟后在出租车上他告诉她,他失望于自己的笨拙,本可以找块什么包住整个手掌再击下砖头,与此同时她想到他们的爱情,这差不多就是男女有别的一个表现了。最终她在一吐为快后跟着F推门进了药房,又是玻璃门。
好吧,那就搬回去。F把右拳砸向驯顺的法国梧桐,没有破皮,但她感到难受,这毫无疑问,在安静优美的道路上散步竟会散到这一步。但他们还没到这一步。F仅仅是发泄一下。她并不怎么吃惊。这不是F的第一次。总之他们得说话才能说出个什么事,可她之前不想说出她的心里话,或者说得很少。好吧我明天不泡澡了,十月一号下午在他的房间里她说,只有几个字。她没有告诉他,连婉转的词语都没舍得用,告诉他她很失望。
浴缸是她事先的期望。我知道你无法改变漏水的现状。为什么你不事先告诉我呢?如果,她说,无法泡澡你就在我买牛奶和葡萄酒之前告诉我。F在她身边坐下了,说话之前她哭了,泪水除了弄湿她的脸,还把她的一绺头发从发夹中解脱了出来,它垂落在她的左边脸颊旁,她没有把它重新夹回去,她也没有把头发重新理顺,她从不梳理她天生的卷头发,她没法让它们定型。F不说话,什么也没说。没说一个字。她一个人说,说着说着就牵扯出了童年,它是她经历中主要一笔,与寄人篱下的紧张感有关。童年被允许使用浴缸时的战战兢兢与她一天前听见楼下住户两次敲打房门之间一定有所联系?也许有一点儿,也许没有,她说出表明她相信?她很清楚,她希望F因为她的嘟嘟囔囔而发火这件事过去。因此在开始时,她就自动扯出了泡澡这件事,她告诉他,积怨所致。关于真正的开始,就像在到达目的地之前经过的一条条道路一样,哪一条都可能危机四伏最终让他们在到达目的地时伤痕累累,比如他们曾走过的复兴路。在这条路上,在这个下午,他们接二连三地碰到一些事,而她,不高兴了。
中午出门后,他们走进一家面馆,如意面馆,F中午需要吃面。在人们的生活中,人们经常会带朋友去自己熟悉的地方,F这次也不例外。她点了腰花面,浇头有很多种,它们都写在墙上可她不愿意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为了一碗面。好啦,她对坐在收银桌后的老太太说,一碗三丝面,一碗腰花面。她对她态度很冷淡,不多说一句话,可F不止一次来过这里,但她对他也并不怎么热情,好啦,她对自己说,只是吃一碗面而已。
然而,她吃下服务员端给她的那碗面上的腰花——所有面中最贵的,却是腥的,但她不能说服她为她换一碗更不能责怪她——她和老太太坚持腰花是她们早上才买来的。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午饭什么都不吃更适合她,她在减肥。她还是吃了一只卤蛋和一块素鸡,她空着一半肚子走了出来,没说什么,她思量着什么但什么都没说。
他们又来到一个中等规模的布店,F建议她在这里买布,他们翻来覆去,她被一块灰色的布流畅而富有光泽的灰所诱惑,但是尺寸不对。终于他们定下一块,米色,直线条,非常贵,此外还多付了十元加工费,为了把它变成一个床罩。太贵了,她思量道,她对自己说,太不合算了,在她租的房子附近,只需要四十元就能搞定一切,尽管它比它们都好看。那个卖布的老太,甚至让她继续花钱买上几尺松紧带,她明确告知这应该包括在加工费内,她瞪眼凶了她就朝外走去。她继续瞪眼凶了F。
但是,尽管这么简单,她却不可以非常简单地向F承认这一点,她想她很清楚F之所以发火的理由,他没有失业但他没能领到上个月的工资,他并不打算向她借钱,正相反,他愿意向她奉献他的所有所以她的钱需要他们一起使用,他在去他家的出租车上告诉了她这件事,她轻轻地抚摸他被玻璃划伤的右手,吻他,大大方方地。内心真实的想法被埋掉了可她完全忘不了,这种存在。她越是表现出她不在乎他用她的钱(基本上每顿晚餐她都大手大脚点菜,毫不吝惜付出去的票子),她就越是忘不了他正在用她的钱,这变得难以忍受。而他对此感到不自在了。在金钱这个问题上他们不在一起。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相爱。而钱,却一直不在他们中间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她不知道。对他的爱很难用金钱来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