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啊。
徐容对这个案子的走向有过很多的预想,比如真定路的司粮通判何久被粟末人收买,拿着龙渊帝国给他的俸禄与大祚荣就战后分赃问题相谈甚欢,比如建康路的司粮通判刘虢将大量军粮私吞,抱着大把大把的银子顺手把何久灭了当替罪羊,再比如……
可他没想到,整件事情的发展比市井的小说本子还要充满戏剧性,堂堂从六品的朝廷大员,被个**剖了心。他忽然心底一寒,如果何久死了,那把军粮运进北原的人,到底是谁?如果刘虢没有完成和何久的交接,他怎么可能安然地回到建康路?
那可是整整三船军粮,约莫有十多万车,光押粮的兵士就有数千人,胥徒(注:服徭役的人)更不必说,怎么可能有人能够代替何久按约交接军粮,再穿过燕南道、长白道到达北原,途中经过州县无数,然后绕过沈擎默的军队,直达粟末部落。
“这是忠勇伯命你送来的?”徐容将手按在那一沓纸张上。
徐子彦恭敬地回道:“下官在军中专司来往军务文书处理,交接军粮案的资料,是下官的职责所在。”
“这应该是季大人该向陛下呈上的。”徐容语气僵硬地说道。
徐子彦盯着徐容的脸,不想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是,季大人该呈给陛下的文书尚在路上,这里的这份,是给徐大人的。”
成与不成,在此一举。
沈擎默杀到粟末部落的时候,一个龙渊兵士都没有看到,但运粮的车却完好无损,审了大祚荣三天三夜,大祚荣只说是大将军苏弈带人劫来了粮车,运粮的龙渊人一个没留,全被苏弈杀了个干净,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粟末有这样的首领,居然也有胆量对抗龙渊帝国,徐子彦只觉得他们都高估了这些对手。
宋远从真定路传信说,沿途的州县都见过这趟粮车,押车人正是何久,何久手上一应文书齐全,一路往睢远城的方向去,但从陇西城开始,他突然一转身,向睢远以西行进,几乎是直奔粟末部落。
陇西,发生了什么?
宋远只派了几个骁果军的军士继续跟着汤御史和季少卿两位大人,准备自己亲自跑趟陇西。
徐子彦要做的,是拖延足够的时间。
而能拖延时间的关键就在徐容这里,徐容领了皇命审理军粮案,凡与此案相关的文件都会经过徐容,只要能在徐容这里拦下睢远、樊顺的消息,这个案子就能拖下去。
何久的死就是一个信号,有人想掩盖真相,有人想挖出真相。
想挖的人尚不知从何下手,想藏的人却已经自乱阵脚了。
他们需要等,等一个时机,只要找准那个对的萝卜,带出来的泥迟早沾上那些人的衣服。
所以他在赌,赌徐容会帮他。
为了加重筹码,他只能把自己扔进这摊浑水,来的路上他就知道必须要这么做,但他,只是,有点害怕。
如果,徐容拒绝了呢?
如果,徐容直接把他当成弃子了呢?
如果……
若不是沈擎默直接把他送到这里,他可能还会再犹豫一段时间。
徐子彦知道,如果今天来这里的不是他,那就必须是沈擎默。
没有鱼饵,是钓不上鱼的。
愿者上钩什么的,纯属扯淡。
但,沈擎默这样把他直接扔过来的,让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尤其是连敲竹杠的机会都没给他的行为,让他着实有些气恼。
徐子彦笑了笑说道:“徐大人,下官这是给徐大人送枕头来了。”如愿看见徐容诧异的眼神,他继续说道,“只要大人想结案,这就是个机会,季大人想必也已经查到,何大人常宿的那个妓子,有个情夫,这个情夫,恰好就是何大人手下的押运官。”
“呵,因情生恨,李代桃僵,畏罪潜逃。”面前明明是个还未及冠的小子,但却让徐容格外看不透,“这个枕头来的这样及时,本官若是这样做了,你们恐怕不会就此罢休吧。”
“那是自然。”徐子彦的手心里其实捏了一把汗,他从来没有跟徐容说过那么多话,就算是平常如陌生人般相处,徐容毕竟是他父亲,当真面对起来,他很难保持完全的冷静,“我们在樊顺的时候连草根都啃不上,十万大军、十五万的百姓,明明救下这些城池的是我们,百姓却视我们为仇敌,在他们眼中,正是因为我们的到来,激怒了粟末人毁了他们的家。”
他顿了一顿,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一点:“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座没有补给的城,也不仅仅是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给我们致命一击的粟末人,还有十五万愤怒的百姓,那是我们的百姓,我们的同胞,他们没有吃的,没有家,他们不知道应该怨谁,所以他们只能恨那些能容忍他们的仇恨的人。骁果军的军士对粟末人的时候都可以骁勇无比,不畏生死,但如果面对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呢?”
十五万?!对,十五万。
“那又怎样?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徐容那样温文尔雅的人不由自主地被带出了几分火气。
徐子彦咬了咬牙,坚定地看向他:“按照原计划,粮草会在我们到达樊顺的前半个月到达,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处理这些隐患,但我们在樊顺等了整整一个月,斥候却传来,粟末人的部落里,莫名地出现了十多万粮车的消息。我们难道不应该愤怒吗?我们难道不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们身陷战场,补给却到了敌军?”
“你知不知道这个案子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徐子彦楞了一下,声音又平静了几分:“我们都知道,这个案子一定牵扯非常广,如今战火方熄,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这样大的变动,不啻于给整个龙渊带来一场地动。若这样忍气吞声,轻轻放过,面对战士的英灵、百姓的冤魂,又当由谁来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