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胡宏老先生手中的戒尺,忽然响了两声,他清了清嗓子,“嗯嗯,诸生,前需虑者二,谁来解解?”
“先生,我来,”坐在左侧花窗之旁的吴翌,自告奋勇起立。
老先生微微点头,众皆静然倾听。
“一者‘孔子佯为不见’,未见者,乃‘颜回抓饭吃的那桩事’。二者,孔子焉何佯为不见?孔子以为‘颜回抓饭吃’欠妥,欲正其过。”
“嗯,不错。后半截之大意呢?”
“这后半截么?”吴翌向前后左右扫视了一圈,似乎瞧见了坐于众生背后大门一侧的张栻,微微一点头,算是招呼。
吴翌大声而激动地讲述起来:“其意是讲,孔子起床的时候说:‘适才梦见我的先人,埋怨我自己先吃干净的饭,然后才给他们吃。’颜回解释:‘不是那样的,适才炭灰飘进了锅里——弄脏了米饭——丢掉又不好,就抓来吃了。’”
吴翌抠了抠脑袋,继续解释:“孔子叹息道:‘按说——应该相信看见的,然而看见的也不一定可信;按说——应该相信自己的心,但自己的心也不可以完全相信。弟子们记住,要了解一个人不容易啊。’先生,此解可对?”
“嗯,此解甚详,”胡宏右手用戒尺示意吴翌落座,“诸生可有它议?”
“不错。”“对对。”众生多数附和。
“嗯哼,仍需虑者有二,”胡宏稍觉满意,语调铿锵,谆谆善诱,“一者,颜回焉何解释?二者,孔子焉何曰,‘知人固不易矣?’”众生尽皆思虑,无人发声。
“先生,愚生以为,”坐在右侧墙根的赵棠,起立回答,“那颜回心中知晓,夫子恐怕是在责备自己,赶紧解释;其尊师敬道之心,灼然可见!”
“先生,子曰,‘知人固不易矣?’”坐于其旁的赵师孟,也起立陈述,“因其所见有误,所思有偏;古语道,‘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是谓此乎?”
“然也,然也,”胡宏点头不已,左手拿起案头一卷书,神色肃穆地站了起来,“然则愚师,前晌仿若夫子,亦有误责贤生之事也。”
他用戒尺点了点手中之书,提高嗓门说道:“诸生可知,老夫手中这本《希颜录》,何人所撰?”
众生员齐齐摇头,唯有吴翌微微一笑——原因是那次张栻求见五峰先生,未能允留;走出书堂之后,先生的幼子胡大时闻讯赶来送行,张栻临走前,掏出一本书卷,留给大时,请他转呈给五峰先生,说是“费时近月写成,祈请教正”——吴翌也曾睃过一眼,好像就是先生手中这本《希颜录》……
“张叔,我……”坐在张栻身边的胡大时,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膝盖,想要说话。
张栻竖掌劝阻,示意勿动——他此番前来,乃胡大时的功劳——大时与张焯、张斓相识,虽然不过半日,但他们分手前,相互留过居址。胡大时当日傍晚,就把张栻留下的《希颜录》,转呈给了爹爹……
胡宏极为看重,连夜翻阅,直至三更,方才解衣就寝……
此后,接连数晚,秉烛细读,精心审改。亦曾在书卷上,多处眉批:既赞张栻“稽校之勤”,犹指出“先贤之语,取舍大是难事”,勉其“于未精当中,益求精当”。
胡大时探知爹爹的心意,立马告知吴翌,赶紧传讯至潭州。
张栻从儿子张焯那里,获知此讯,决意四赴碧泉。
他独自乘船,逆湘江而上,到衡山脚下的码头下来,然后,徒步上山。
七月酷暑,骄阳如火;山道崎岖,石阶烫似炽鉄。
张栻连奔带窜,其拜师之意,或许比热茶更酽。
因前些时日,胡宏身体欠安,久未临堂;今日午卧起来,神清气爽,便欲齐集诸生,温习所授《春秋》,未时三刻,恰好开讲。
张栻行色匆匆,到得石坊之旁,胡大时早已守候多日,急待引见。
获知胡宏已在书堂,坐而论道——虽然未曾拜允,但有此聆听教诲之良机,张栻当然不愿错过,因而片刻亦不肯耽搁——便随着胡大时,揣了椅凳,悄然进到书堂,旁听起来。
谁知此番师生同习,竟然与己相关,张栻心中羞惭,忐忑不已。
“志胜黄金图希圣,句如良药起沉疴,”胡宏搁下戒尺,举起那本《希颜录》,不停地翻动着,精神格外瞿烁,“圣门有人,吾道幸矣,幸矣!”……
“敬夫贤弟,明日你就要返回潭州,来来,我们再干上一碗!”头戴儒巾的赵棠,双手捧着一只酒碗,十分豪爽地热情相邀。
张栻与彪居正、吴翌、韩璜、孙蒙正、赵师孟等七位碧泉学子,共聚在衡山脚下的赵棠家中。
“对,对不起,愚弟不胜酒力,恐、恐怕无法再饮,”张栻抱拳致意,“赵棠兄,感谢您特设家宴,为愚弟我饯、饯行!”
“嗨,什么家宴,这土鸡土鸭是自家喂的,菜是自家土里种的,鱼是自家塘里养的,米酒也是自家烤的,”赵棠以手指点着餐桌上的丰盛菜肴,格外实在地说,“贤弟你吃得惯就行,千万莫客气!”
“哪里哪里,我若客气,今晚就不会过来!”张栻诚意回答。
“是呀是呀,我们若是见外,就都不会来了!”吴翌等人也一同附和。
时近八月中秋,天上悬着一轮欲圆未圆的明月,清辉透过竹棚上的瓜蔓、藤叶,投射在农家小院之中,给围聚在酒桌旁的学子们,增添了些许温馨和乐趣。
“哎,哥,小心,”一位姑娘双手捧着满满的一大钵热汤,从屋里来到酒桌跟前,“千万别烫着!”
“赵棣,这是什么汤?”赵棠转过身,欲待帮忙,“我来接一下!”
“不用不用,”赵棣高兴地回答,将汤钵慢慢放下;她穿着淡黄色的窄袖对襟衫,言貌和悦,显得十分洒脱利落,“冬瓜喝螺汤,大家先尝一尝,味道挺鲜的;喝多了,醒酒最好!”
“妹子,你们辛苦啦,”吴翌热情地招呼道,“叫你嫂子也一块来吃吧!”
“不不,你们先吃,你们先吃!”赵棣脚步轻盈,匆匆返回屋里。
“敬夫兄,您刚来书堂,不足一月,怎急急慌慌地,就要回去?”二十出头的孙蒙正,坐在张栻的左侧,边给他舀汤边询问,“来来,多喝一点!”
“好好,谢谢,”张栻轻声回答,“前日,家父捎来一信,道是筹建一私塾,以备子侄们学书、习字,催我回去帮着打理;无奈哦,只得早返潭州。”
“筹建私塾?”彪居正诧异地问道,“我看,莫如建一书堂,多收一些弟子!”
“是呀,五峰先生,近来身体日衰,”吴翌感趣地插话,“他日碧泉若无先生授教,愚弟便投奔您去!”
“对对,书堂好,书堂好,”赵棠边与赵师孟碰碗喝酒,边偏头插言,“日后我家小子赵方,亦可送敬夫那书堂,去求求学,深造深造!”
“敬夫贤弟,你那书堂授教何业,可否已定?”彪居正关切地询问,“偏重经义,或是词赋?”
“这个嘛,家父信中,暂未明言,”张栻如实相告,边思虑边说,“愚弟以为,书堂所设,非使学子群居佚谈,只为决科举利禄之计,亦非习为言语文辞之工;盖欲成就人才,以传道而济斯民也!”
“然也,然也,”彪居正十分赞同,点头不已,其声、姿形,几与胡宏相仿,“据闻朝中,谏议大夫何溥,似曾上书,言经义、词赋合科取士之弊:‘两场俱优者百无一二,而韦布之士,皓首穷经,扼于声病之文,卒无以自见于世’。因之,人皆冀望,恢复分科取士之旧法。”
“嗯,我亦听闻,今皇曾降旨,责令礼部、国子监、太学诸官,共研其详,报申尚书省,”孙蒙正眉飞色舞,举手赞同,“若果真依此颁行,德美兄亦可早登甲科,为国出力,替君分忧!”
“非也,非也,此旧法恐难复行,”对面的韩璜用筷子敲了敲酒碗,摇头插嘴,“近闻礼部郎中王普,直言分科取士之弊:‘后生举子,竞习词章,而通经老儒,存者无几。恐自今以往,经义又当日销,而《二礼》《春秋》,必先废绝。”
韩璜家在临安,父亲也在朝中为官,因此知晓许多:“……望诏有司,追效旧制,将国学及诸州解额,各以三分为率,其二以取经义,其一以取诗赋。优取《二礼》《春秋》,期冀两科永久并行,而无偏废之患矣!’”
“此说最妙,经义、诗赋,学子自选,各逞所能,”赵棠捧着酒碗,继续邀劝,“德美兄,您是我们碧泉学子中的老大,再来一碗,预祝您早日折桂!”
“不哩,不哩,”彪居正按住桌上的酒碗,连连求饶,“愚兄我早、早就醉、醉了!”
“赵棠兄,这酒呢,大家都喝、喝得差不多了,”吴翌提议道,“我建议,搞点其它乐、乐子吧?”
“好好,我先来念一首诗,为各位助兴,”韩璜主动起立,摇头晃脑地吟诵开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好好,韩璜兄,”张栻拍手称好,“这是您作的吗?”
“非也,非也,”韩璜解释道,“此乃某士子所撰,且题于临安一家旅舍的墙壁上,被人传抄,不胫而走。”
“呜呜、呜呜……”赵师孟趴伏在酒桌上,边听边忍不住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