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旁的孙蒙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孟、师孟贤兄,你哭什么呀?”
“蒙正兄,他哭什么,难道你不知晓?”吴翌年轻气盛,站起来慷慨陈词,“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金人虏去,竟赐封为昏德公与重昏侯,软禁在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城北旧古城)。绍兴五年(1135)四月,徽帝病死于那里;今年五月,钦帝也驾崩于燕京,庙号钦宗,葬于永献之陵(今河南省巩县)。”
“闻说,钦帝早在五年前就死了,”韩璜义愤填膺地,“因金主完颜亮,叫50多岁的钦帝与80多岁的辽天祚帝耶律延禧,一道上场比赛马球,钦帝不慎从马上跌下来,被奔马乱践而死。”
“耻辱、耻辱,真乃奇耻大辱!呜呜——”赵师孟以拳擂桌,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爹,爹爹,”赵棠的儿子赵方,大约十岁左右,从屋里跑出来了;他圆头圆脸,且眼睛也瞪得溜圆,“我娘和姑姑,让问一问,叔叔哭啥子呀?”
“冇事冇事,叔叔喝多了一点,”赵棠挥手驱赶,“进屋去,进屋去,小孩子家,与你有啥子相干?!”
“师孟兄,您真醉了吧?”张栻上前搀扶,“走,我陪您到堂屋去洗把脸,清醒清醒!”
“水来了,水来了,”赵棣端着一盆温水,从屋内匆忙出来,放在门旁的石墩上;并麻利地拧了一块布帕,递给张栻,“张大哥,您,您给他擦吧!”
“没有,没有,我没醉,”赵师孟站了起来,绸巾接在手中,并不抹擦,仍涕泪纵横地,“敬夫兄,您可知晓,我虽不是皇族,生于燕赵,可我同为赵姓后裔;绍兴和议,将我之乡梓,淮水以北,统统划归金狗,尔后铁蹄任意践踏,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田园荒芜,民不聊生;为免亡国成奴,家父年近七旬,举家南逃,老少一十八口,于瓜洲古渡被金兵冲散走失,天各一方,至今音信杳无……”
“贤弟莫哭,”赵棠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拍拍他的肩膀,“愚兄同为赵姓子孙,虽非皇族,可家祖赵抃,亦曾任职朝廷,终生清廉爱民;吾虽贫居深山,自在温饱,然睹世之紊乱,金狗猖獗,家国毋宁,心中愤懑难平,有朝一日,必当投军报国,驰骋疆场,为贤弟报仇雪恨!”
“好好,谢谢,”赵师孟以绸巾抹去涕泪,扔在盆中,欣然向往地,“贤兄,他日投军,请告知愚弟,一道前赴!”
“行行,”赵棠端着酒碗遍邀,“来,是男儿的,都干了这碗!”
“噹、噹。”“干、干!”大家一同响应。
“嗯,赵棠兄,”张栻不得已也干了一碗,有些微醉地,“愚弟幼时,曾闻家父,言及令祖当年,初任CD知府,匹马入蜀,以一琴一鹤相随,为政简易。且有一诗,《题杜子美书室》,道是‘直将骚雅镇浇淫,琼贝千章照古今。天地不能笼大句,鬼神无处避幽吟。’”
“张大哥,”赵棣又换了一盆温水,重新拧了布帕,递给张栻,“张大哥,您,您也擦一擦吧!”
“好好,”张栻接过,稍许抹了一下,将布帕轻轻地搁在盆里,“妹子,多谢,多谢!”
“不用,不用!”赵棣肃立在一旁,呆呆地望着张栻,眼中流露出格外崇敬的神色。
“噢,家祖此诗,愚兄打小就背得滚瓜烂熟,”赵棠倍觉兴奋地,“其后四句为,‘几逃兵火羁危极,欲厚民生意思深。茅屋一间遗像在,有谁于世是知音?’——”
“噼噼、啪啪!”众齐鼓掌不已。
“嗯,赵棠贤兄,人称令祖‘铁面御史’,与同朝的包拯齐名,家父曾多番提及,”张栻敬慕且崇拜地诉说,“据闻,其书法作品,也独具一格,既能取法唐时颜体,书风偏‘丽’;亦能清劲而古雅,书风偏‘劲’。可惜愚弟这番,走得匆忙,无缘亲眼得见!”
“噢,家祖过世之后,其书作大多散佚,”赵棠摸了摸脑袋,“恐怕,不知能否找到?”
“哎,哥,”赵棣站在一旁插话,“咱家小阁楼上,不是还有两幅,叫啥子《致知府阁下尺牍》,或是《致知郡公明大夫尺牍》的?”
“哦,对对,好像是吧,”赵棠想了想,“我先给你找找,潭州反正离得不远,得空给你捎去!”
“不不,”张栻连连摇手,“愚弟只不过偏爱书法,想找一些名家力作,多临摹、临摹罢了,绝无夺爱、据有之意!”
“哪里,无爱者闲置蒙尘,喜好者视若瑰宝,”赵棠口气十分豪爽,“等愚兄找到,笃定给你送去!”
“贤兄如此抬爱,先行谢过!”张栻拱手,连连称谢。
“嗨,赵棠贤弟之父,工诗善书,为政以仁,当朝丞相韩琦,赞为‘世人标表’,然也然也,”彪居正宛然慨叹,“惜哉当今,诤臣良相,英武军将,凤毛麟角!”
“尔等不知,尚有更可气者——据闻今皇五月生辰,金主遣使前来朝贺,其主使高景山、副使王全之流,竟敢在我朝紫宸殿上,当众数落大宋君臣,索要江淮、汉水之地,”韩璜于旁补充,“可满朝文武,竟无人敢吭气吱声,实在令人可气、可恼!”
“哼,自打前丞相赵鼎、张浚被贬,武将岳飞、张宪被杀,韩世忠毅然辞官,借酒消愁,十年前忧愤而死,”吴翌扳着指头细数,“遍观现时朝中文武,有几个真才实料?”
“好了,好了,咱们还是少谈国事,”张栻平日里随在父亲身边,拘谨惯了,生怕多言惹祸,连忙提醒,“赵棠兄,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一会儿回去,我还得去五峰先生那里,辞别一下,就先走一步,好吗?”
“等等,”彪居正也站了起来,“敬夫要走,一块走吧!”
“不哩,不哩,”赵棠热情相劝,“你们,连饭都还没吃呀!”
“吃好,吃饱!”“多谢,多谢!”同窗们感激不已。
“贤兄贤弟们,中秋将至,预祝各位,合家团圆,佳节愉快!”赵棠与赵棣及娃娃,都出来相送。
“中秋愉快!”张栻等人挥手不已,辞别而行……
“恭喜郎主,巡幸南京,国势日盛,如日中天!”金国南京(今河南开封)紫宸殿,装饰一新,完颜亮正在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见。
宦者宣旨:“圣驾南巡,驱驰千里,栉风沐雨,戌守有恒;南京宫苑,修葺一新,夙兴夜寐,众志可嘉。特授左丞相张浩为太师、尚书令,司徒大兴尹萧裕为尚书左丞相,参知政事李通为尚书右丞,开封尹布萨师恭为枢密使,吏部尚书白彦恭为枢密副使,武安军节度使图克坦恭为御史大夫。”
“谢圣主恩宠!”张浩、萧裕等出列叩谢……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乐声优雅,夜色朦胧,承天殿,金碧辉煌,灯火耀眼。
金主完颜亮正在大宴群臣和来使,美酒佳肴,莺歌燕舞。
宋史徐度及西夏、高丽等国使节,均在座;张浩及萧裕、李通、纥石烈志宁、耶律元宜、徒单守素等人,各据一席,陪同宴饮。
几个妖艳的女子,轮番斟酒劝饮。
纳合斡鲁补、耶律王祥等近卫军将佐,戎装盔甲,按剑肃立于两侧。
“圣主,中秋快乐!”乐舞稍歇,张浩、萧裕、李通等众大臣起立,举杯恭祝。
“同乐、同乐!”完颜亮举杯示意。
“郎主,恭喜巡幸南京!”纥石烈志宁、耶律元宜、徒单守素等人起立,举杯遥祝。
“好好,同喜、同喜!”完颜亮举杯答谢,甚觉欣慰地,“各位坐,坐!今番巡幸南京,有赖众卿,齐心协力,功不可没;尤以尚书令张浩,主持修缮,劳苦功高,来来,朕先赏你御酒一杯!”
“圣主英明,多谢恩宠!”张浩再次起身,先举杯过头,然后一饮而尽。
“宋使徐度,”徐度端杯起立,身着常服黑带,鞠躬施礼,“以水代酒,恭祝金主,巡幸南京!”
“哼,身佩黑带,以水代酒?”完颜亮满脸不悦,高声质询,“宋使何故,扫朕雅兴?!”
“回禀金主,”徐度不慌不忙地回答,“使人之来,国有大丧,渊圣仁孝皇帝斩衰之期,礼部有令,庶人禁乐百日,吾使乐舞堪闻,况饮酒乎?!”
“宋使愚钝,入乡随俗,焉能拘泥汝朝小节?”完颜亮生气地捶了一下御桌,“哼,实在扫兴!”
纳合斡鲁补、耶律王祥俩人一听,拔剑来到徐度席前,作势欲砍。
徐度捋着胡须回答:“国人无暴,事固有体,吾年六十有余,理当守节,死亦何撼!”
“启禀郎主,”张浩起立,代为劝解,“金宋两国,风俗各异,宋使谨守其制,亦无可非议,随其去也!”
“哼,坐坐,继续继续!”完颜亮挥手,让侍卫们退下。
“朕曾派员,告知汝朝,”完颜亮有些不快地嘟哝着,“拟于八月初旬,巡幸南京,当于左仆射汤思退、右仆射陈康伯及或闻王纶知枢密院,此三人内可差一员;兼殿前太尉杨存中最是旧人,谙练事务,江以北山川地理,备曾经历,可以言事,亦当遣来,共议边界调划事宜。哼,可汝朝竟然,该来的不来!”
“郎主此言,莫非怨怪在下,不该来的来了?”徐度对本朝之事心知肚明,汤思退是前宰相秦桧的心腹,秦桧离世之后,他也爬上了相位,依然继承秦的衣钵,作恶甚多,被朝中正义之臣攻谏不已,去年终于被免去相职,降为左中大夫、提举临安洞霄宫;而杨存中“广置货财,夺民利,坏军政,道途侧目”,年初也被贬充醴泉观使,如此人选,金国却点名为使,可见其用心如何。
徐度此时不便明言,故意装着糊涂,站了起来,抱拳拱手:“在下迂腐,且不能饮酒观舞,祈请告退!”
“唉,走吧,走吧!”完颜亮虽然讨厌,但奈于其来使之身份,也无法与其计较,只好挥着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