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炎夏,碧泉书院文定堂中,生员们三五成聚,争议辩释不已。
“德美,尔意若何?”少顷,胡宏捋着颌下长须,指着前排一位儒生,点名让其回答。
“好嘞,”德美应声起立,他年已四十有余——大名叫彪居正,号敬斋,湘乡人,“此前一截,大意是说,孔夫子在陈国和蔡国之间的地方,受困缺粮,饭菜全无,连着七天未能吃上一粒米饭,只好白天躺着睡觉。”
德美身着褐色长衫,下巴留着一绺稀疏的山羊胡须,虽面现菜色,却精神瞿烁:“颜回出门讨米,讨回来后正在煮饭,很快就要熟了。孔子似乎看见颜回,正用手抓锅里的饭吃。一会儿,饭熟了,颜回请孔子进餐,孔子假装没看见。先生,此解可对?”
“嗯,此解精准,然详而未尽也,”胡宏伸出拇指,以示赞许,“后一截呢?”
“后一截么,吾尚未完全明瞭。”德美面露惭疚,如实回告。“嗯,归座,”胡宏右手戒尺轻挥,将目光扫向其余生员,“诸生,需虑者二:一者‘孔子佯为不见’,未见者何?二者,孔子焉何佯为不见?谁来补述?”
众皆沉吟,思虑争辩不已。
张栻坐于后排,边含笑静听,边思虑着自己的心事:他已经是第四番前来书院了,其拜师求学之路,真可谓曲折而艰难。
头一番是四月之末,雨季未尽。从张家所居的潭州城南,到碧泉书院所在的衡山紫云峰下,有三百余里之遥。因独自前往,苦不识路,张成氏自作主张,事先就雇好了一副两个轿夫抬的滑竿。
张栻坐在竹躺椅上,一边赶路,一边观赏两侧的山水风景:道旁的农田,刚刚开始翻耕;山头的杜鹃,尚未完全凋谢,偶然露出淡红——的确是悠哉游哉,赏心而悦目。
紧赶慢行,两天之后,他们已经进入衡山脚下。早早起来,想赶在下午到达书院。
谁知行了一多半的里程,天不作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轿夫们赶紧支起遮雨的篷布,戴上竹笠,穿好蓑衣,抬着继续前行。但雨却越下越大,山风也“嗖嗖”地前来凑兴。
张栻躺在竹椅上,无法躲避,不一会就被雨滴飘湿了衣衫;加之山路崎岖,雨水浇洒之后,泥泞湿滑,连徒步也甚难行走,更何况轿夫们肩上抬着一个人呢?
张栻越躺越觉不是滋味,连忙招手停下,站起来就要自个儿步行。
轿夫是一对父子,姓丁,其父年近半百,身板硬朗,性格沉稳;其子才二十出头,略显清瘦,但手脚麻利,也有些心直口快。
他们见状甚感奇怪,老丁张口问道:“张公子,雨大路滑,您怎么不坐轿子啦?”
“大、大叔,我不是什么公子,”张栻有些歉疚地说,“再者,这山路本来就不便行走,我这么年轻,让您抬着,实在有些脸红!”
“喔,您夫人早就付过了往返的银两,不坐白不坐呀,”小丁在一旁插话,“要不,回到潭州,我们还得给您退几个子儿?”
“不哩不哩,是我自个儿,不肯坐的!”张栻连连摇手,边顶风冒雨,大步前行。
那两父子无奈,只好抬着空轿,跟随于后……
傍晚,一行三人沐风栉雨,来到碧泉书院前的石牌坊前,静候通报。
张栻几乎浑身湿透,长衫的下摆也溅了不少泥迹。又冷又饿,约莫等了一顿饭的时辰,院内一个九岁左右的娃儿,戴着竹笠跑出来,回复说:“五峰先生曰,‘重病卧床,无法接见,实在抱歉!’”
张栻有些失望,惆怅而返……
第二番是五月中旬,临行前,张成氏预租了一辆带篷的马车。谁知天刚蒙蒙亮,张焯和张斓,就偷偷地爬到车上去了。
张成氏左拉右抱,他俩死活不肯下车,非要跟着前来,看看衡山这边的什么风景。
张栻无法,只好带了他们,一道同行。
三天之后,他们到了紫云峰下。碧泉书院旁有一座寺庙,红墙黄瓦,飞檐高耸;辰时刚过,梵钟法鼓,声声频传,老少香客,络绎不绝。
张栻他们在附近停下车后,向过往的香客一打听,才知适逢“观音娘娘的诞辰之日”,附近十乡八村的善男信女们,都赶着前来,为的是沾一点“仙气”,喝一口“灵水”。
未等张栻探询清楚,那张焯和张斓兄妹,早溜下车来,像“三脚猫”一样,钻到庙里看热闹去了。
在永州期间,家中的宇文氏奶奶,每逢初一十五,经常点香化纸;张成氏等妇人,也惯常喜欢帮着抄写经卷什么的。
逢年过节,宇文氏奶奶更要携了媳妇和孙儿男女,一道去附近的千秋寺、华法寺庙里,烧香拜佛,祈求菩萨和张氏的列祖列宗,保佑全家老少平平安安;保佑爷爷张浚,早日消灾免责,脱却苦海,东山再起。
张栻本来急着要去书院,拜见五峰先生,但生怕张焯和张斓走丢了,不得已先去庙中寻找。
前庭、钟楼、鼓楼,几乎四处都找遍了,仍未发现他俩的身影。
张栻进得大殿,只见男女老幼,熙熙攘攘,烧香焚纸,作揖磕头,此起彼伏。
他素来对菩萨有些敬而远之,眼下也不好过分聊撇,于是也去请了三炷香和纸烛等,在观音大师的座前,顶礼膜拜一番。
张栻心中念叨的,除了平时那些祝祷之语,还有一句是“祈愿这趟能顺顺利利的见到五峰先生”,了却自己拜师求学的夙愿。
张栻离开大殿,来到后院,发现一道陡峭的石壁上,有一道清泉淅淅沥沥地流淌着,其下有一块奇石,如龙头样凸起,泉水如注,恰好从石龙口中飞迸出来,落在下面青石砌就的小池之中。许多人围挤在池旁,伸出竹制小箪,去接那“龙涎”品尝。
张焯和张斓也在那儿,“嘻嘻哈哈”地凑着热闹……
“爸,爸爸,”张斓眼尖,见到张栻的身影,举起手中的竹箪,兴奋地喊着,“爸,您快过来,您也喝一箪吧,喝了可以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哼,简直是胡闹,”巳时已过,日影正中,张栻生怕误了正事,心中有些不悦,埋怨着说,“走走,快去书院吧,我都等不及啦!”
“爸,您着急啥子嘛,”张焯指了指身边一位九岁左右的男孩子,摇了摇手说,“这位小哥哥,就是五峰先生的小孩——胡大时,我们刚刚认识呢!”
“啊,是你?”张栻一见,原来就是上次在书院牌坊前,头戴竹笠跑出来回复的娃儿,“小胡,麻烦你带我们去书院吧!”
“好的好的,我立马回去,禀告爹爹,”胡大时爽快地回答,转身挤出人群,“我先走,您和小弟小妹,待会儿过来!”
“小胡,告诉你爹,我姓张,名栻,字敬夫,以前曾有书信,向你爹求教过的!”张栻反复叮嘱。
“好嘞,我记住了!”话没落音,人已经撒腿而去……
张焯和张斓在前小跑,张栻大步紧随于后,父子仨人匆匆忙忙地来到书院的牌坊边。
这牌坊系全石构建,前有基座,两侧有石鼓,鼓上各趴着一只神态鲜活的小狮。
张焯和张斓先到,见这鼓、狮甚是好玩,不管三七二十一,非常麻利地爬上去,各骑一边,手抚狮头,高声嚷叫:“嘚儿驾——!”当成石马骑开了。
“嗨,张焯、斓儿,”张栻生怕他俩惹事,立即喝止,“莫闹莫闹,赶快下来!”
他立在牌坊前,信心十足地守候着,一边东张西望,打量这周围的景况:这牌坊有四根方形石柱,左右并立,其中两根刻着对联:“紫云峰前观风览月,碧泉塘畔濯足灌缨。”
横梁及门柱上方,都有石刻花窗,以及祥云飞鹤的图案。
离牌坊不远,就是书院的讲堂,黑漆漆的大门,此刻仍然紧闭,无人进出;其上方悬着一块木匾,写着“文定书堂”四个大字。
书堂后有楼,还有祠宇、厢房和附室等;香樟古柏,绿荫遮地;碧桂翠竹,点缀其间。
此刻,正是午膳时辰,但满院静悄悄地,既无锅碗瓢勺之声传来,也无饭菜香辣之味逸出。
张焯和张斓也跟着翘首张望,并伸出指头,顺着那石柱上的刻字去横钩竖划。
“风、月、足,”张斓识的字不多,偏着头,努起小嘴,边认边念,“爸,爸爸,这石柱上,都刻的啥子?”
“这上头,刻的是对联嘛,”张焯左手叉腰,摆出当仁不让的架势,右手边指边读,“紫云峰前观风览月,碧泉塘畔——什么足,灌、灌缨。”
“噢噢,哥哥你逞能,”张斓开始起哄,“看看,也有不识的字吧!”
“那是个‘濯’字,与你名中那个‘焯’字,读音相同,就是‘洗’的意思。”张栻帮着解围,“张焯,这对联的大意,你可知晓?”
“嗯,大体上晓得。这上联么,‘紫云峰’,是指书院后头的这座山峰吧?”张焯边读,边思虑着回答。
“唔,应该是的。”张栻点点头。
“‘前’是‘前头、前面’;‘观风览月’,是观看‘风和月亮’。”张焯以手边指边读解,张斓双手捂脸,侧耳倾听。
“爸,这天上的‘月亮’,人们都能看得见;那空中的‘风’,也能看得见么?”张焯把小拳放在嘴边,有些狐疑地问道。
张栻启发式地反问:“唔,‘风’虽然看不见,但‘风’起之后,树叶飘动,云飞涛走,或吹沙扬尘,都能看得见呀?”
小兄妹点头不已。
张栻继续费心而详尽地阐释:“这上联中的‘观风览月’,不独指现实中的‘风月’,还包括人世间、家国与社稷的变迁和兴替,那些东西,尽管虚幻、飘渺,却能让人,实实在在感受得到。”
“爸,我越听越糊涂,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啦!”张焯摇了摇头,显得有点儿不耐烦。
“嗯,你年岁还小,现时知晓不了,”张栻耐心地告诫着,“等长大之后,慢慢就体味得到啦!”
“爸,”张焯伸手往那座楼的旁边指了指,“那儿有一口水塘,想必就是‘碧泉塘’吧,我们过去看看!”说完拔腿就跑,张斓也紧随于后。
“张焯、斓儿,你们慢点!”张栻生怕他俩吵扰了书院的安宁,边走边叮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