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两任宰相,前后执政一十九年,奉行称臣、割地、纳贡的求和政策,深受皇帝宠信。他排除异己,所用之人,几乎都是没有名声、软弱媚上、容易驾驭的人,而且只挂名,不让其参与朝政;所起用的将帅,绝大多数也都是庸碌之辈。
绍兴九年(1139)宋、金签订和议。次年五月,金都元帅完颜宗弼(兀术)以谋反罪,诛杀主和大臣完颜昌、完颜宗磐、宗隽等,撕毁和约,亲统大军,再次南侵……
金朝以山东聂儿孛堇和河南李成为左右翼,取道汴京向两淮进军;右副元帅完颜杲统帅西路军,从同州(陕西大荔县)攻陕西……
岳家军在鄂州已整训三年,接诏后,挥师北上,在六月、闰六月和七月初,连战皆捷……
岳飞所部和由他联络的太行山区和河北、河东等地忠义民兵,对兀术盘踞的东京已形成南、西南、西、西北、北、东北六面包围……
为了使自己的地位更加牢固,秦桧在背后作祟,唆使朝廷连发“十二道金牌”,以高压钳制岳飞,使其不得不下令班师;此后,又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了岳飞、张宪和岳云等人……
并且,秦桧生怕赵鼎和张浚等旧臣,上书坏了他投降议和的方针,责令御史台和大臣们在上奏弹劾时,每次都要涉及赵鼎和张浚,污蔑他们为国贼,一心一意想除掉他们而后快……
张浚被贬到零陵,秦桧指使其死党张柄,坐镇潭州(长沙),与永州郡丞汪召锡,共同监视张浚……
赵鼎被排挤离朝,而且已经去世,但秦桧仍不解恨,将赵鼎的儿子赵汾逮捕,交大理寺审讯,甚至要赵汾捏造事实,诬陷自己与张浚、李光、胡寅“谋反,大逆不道”……
汪召锡为了在秦桧那里邀功领赏,派遣兵丁到张浚家里大肆搜查,发现了几只装满破衣烂衫的木箱,其中有《论语》《孟子》《春秋》和《易经》等书籍,还有一些书信,以及赵鼎送给张浚的那首《满江红》……
他们如获至宝,将其视为赵、张和蜀地旧部,往来策划谋反的书信铁证,由专人护送到南京……
不料在朝堂上打开之后,看到其中那些书籍,虽然也有书信,但里面都是忧国爱君的话;此外就是一些破旧衣服、被褥……
赵鼎那首词,写于“丁未九月南渡”之时,朝廷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纸色黄旧,无甚新奇;况赵鼎已然离世,再诬其串联张浚等人谋逆,也不足为凭。
看到箱中的破衣烂衫,皇上赵构大出意外,非常感动,说:“张浚身为国之元枢,竟然一贫若此。”
于是派使者专程前来零陵,送他三百两黄金……
秦桧让党羽汪召锡,对外故意宣称,说是朝廷专程派人前来,要赐死张浚,指望张浚会有错误的反应,自杀或者反叛……
听到消息之后,张浚的一些学生和随从,被吓得大哭……
张浚安慰他们说:“吾之罪过,固然当死;若似尔等所传,纵然以死谢国,无甚难也,缘何涕泗纵横乎?”
张浚再问使者是谁?那随从回答,说是“殿帅杨沂中的儿子”。
张浚欣然释怀,说:“我无须死了,杨沂中乃吾旧部。若朝廷果然赐吾以死,必另择他人。”
不久,使者到达零陵,宣读了皇帝的圣旨,张浚果然无事,而且得到赏金三百两……
赵汾之案,曾经株连贤士五十三人,兴起这个大狱之时,秦桧已是病得奄奄一息……
幸亏秦桧死去,张浚等人才得以幸免。虽然未能以此词而罹祸,但至今想来,还依然有些后怕……
“天涯路,江上客。肠欲断,头应白。空搔首兴叹,暮年离拆。”张浚心想,词中的这几句,似乎印证了赵鼎此后人生之路的坎坷遭遇与凄惨归宿,莫非在冥冥之中,他早就预料到了日后的结局么?
转眼之间,赵鼎驾鹤西行,已经14载有余,真是白驹过隙,光阴易逝。
自己这一辈子呢,同样宦海沉浮,起起落落,坎坷不已,前后三次被贬永州(零陵),共居住过一十三载,而今已是年满六十四了……
日前突然接到圣旨,虽是“湖南路任便居住”,总算离开贬居的永州了。他不免悲喜交集,涕泪纵横,立马携同全家老少,乘船沿湘江北上,由水路前往潭州(长沙)……
但此去潭州,是吉是凶,仍无定数,想来真是感慨良多……
张浚内心明白,有些人虽然早已离世,但他依然活着;有些人尽管暂时苟活,但却早就死了;有些人纵然亡故,但因在世作孽过甚,遗臭未消,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之后,仍然令人嗤之以鼻,或遭人唾弃。
有些事,自己曾经亲历过,而且已然有了定论,可以想,也可以说;有些事,自己未曾亲历,只是道听途说,其中的子丑寅卯,并不十分清晰,还是不想、不说为好。
还有些事,现在不能想,也不能说,至于将来,能不能想,能不能说,也还琢磨不定——就像人的手足或者某个部位,长过脓疮,看起来是结了痂,眼下既不痒又不痛,但却触、抠不得,否则的话,就会脓血迸流,弄得无法收场……
“唉,”张浚欲言又止地抿了一口茶,摇手示意,“算了算了,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外面下雨了吗?”
“是呀。”张栻回答。
“船到啥子地方了?”张浚又问。
“听老艄公讲,已经过了衡阳石鼓,很快就到衡山脚下了。”
“喔,到潭州应该快了吧?”张浚似乎自言自语。
“我问过艄公,他给我念过一首《湘水行船埠头歌》。其中讲‘道州发水慢悠悠,七日七夜到潭州。长沙霞凝城陵矶,到汉停泊鹦鹉洲。黄鹤楼中吹玉笛,同乡会上话千秋’。我们已行船四天多了,如果快的话,明天傍晚就可以泊船上岸了。”张栻耐心解释。
“是吗?此番我们还是去城南妙高峰下,原来住过那儿,街坊邻里的,也比较熟。”张浚叮嘱道。
“行行,”张栻若有所思地,“爸,等把家安顿好,我还是想去衡山碧泉书堂,到五峰先生家,向其拜师求学,好吗?”
“嗯,五峰先生之父,乃我朝大儒——胡安国先生,他老家为福建崇安,绍圣四年(1097)登榜进士第三名,被哲宗皇上任命为太学博士,不久就被提拔为湖南学事。绍兴元年(1131),他于南岳紫云峰下,修筑书堂,不分寒暑,废寝忘***研六载,终于完成大著《春秋传》,今皇御览之后,赞其‘深得圣人之旨’;绍兴八年,安国先生故去,朝廷谥其文定。”张浚曾与其同朝为官,知晓甚详。
“据闻五峰先生,传承其父之衣钵,扩建书堂,著书、讲学其中20余年,完成理学之著《知言》《皇王大纪》等,足见其家学渊源之深厚,学识眼界之广博。”张栻也有所了解。
张浚郑重其事地叮嘱:“你既然有心,前去求学,当谦言慎行,好自为之;家中有杓弟照看,你就放心去吧!”
“好嘞!”张栻信心十足……
“《吕氏春秋》曾言:孔子穷乎陈、蔡之间,藜羹不斟,七日不尝粒,昼寝。颜回索米,得而爨(cuàn)之,几熟。孔子望见颜回攫取其甑中而食之。选间,食熟,谒孔子而进食。孔子佯为不见之。”
一位老先生正在文定堂中给生员们讲课,他头戴方桶形的帽子——俗称“东坡巾”——胡须和鬓发都已花白,满脸皱纹如沟壑纵横,兴致很高,语音略微沙哑而不失洪亮。
堂内,长条木凳上,坐了二十余名生员,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大或小……
有的在用笔认真记写,有的支颐昂头、瞩目倾听;但个个都儒巾长衫,正襟危坐,静默而无语。
张栻拿了一张方凳,在生员们的后面,悄然就座。
一位九岁左右的男娃娃,提着一把小竹椅,蹑手蹑脚地随坐于其旁。
张栻似乎刚刚走过很远的山路,额上沁出的豆大汗粒,也没顾得上揩抹,立马凝神静听。
正值七月,炎夏酷暑,屋外高树枝头,鸟雀倦飞,而蝉鸣不歇。
屋内门扉洞开,虽无凉风舒卷,但在木柱、飞檐及瓦顶的阻隔之下,热而不闷,给人以少许清爽、快意的感觉。
讲课的这位——正是张栻仰慕数载,且曾多次修书请教过的五峰先生——胡宏;他背后板壁的上方,挂着一幅水墨“梅兰竹菊”四君子图,仿佛是其高雅情志的阐释或写照。
“孔子起曰:‘今者梦见先君,食洁而后馈。’颜回对曰:‘不可。向者煤室入甑中,弃食不祥,回攫而饭之。’孔子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弟子记之,知人固不易矣。’”
胡宏右手拿了一把竹制戒尺,座前案头,虽有书数卷,却无需撇顾,对《吕氏春秋》之典,默记熟诵,讲来滔滔无绝,“诸生,此段文意,当以何解?有何疑义?”
众生员见问,有的默思不语,有的相互顾盼,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议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