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帆船仍在湘江航行,舱外细雨纷飞。
张浚斜靠在躺椅上,左手握着一张诗笺,微闭着双眼,仍在默想着往昔的旧事……
建炎三年(1129)七月,建康(南京)闹市,韩世忠率所部兵将,将苗傅、刘正彦、苗翊三贼,绑缚刑场,开刀问斩……
七月下旬,薄暮时分。建康府百官宅,赵鼎所居之家,狭小的客厅,竹桌竹椅,陈设简朴,墙上挂着一幅行草:“淡泊修身,宁静致远”。
赵鼎(45岁)头发已经花白,穿着内衣汗衫,执着蒲扇,坐在小桌前,独自欣赏一首词作,并扇风品茶。
赵汾(20岁)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爹,爹爹,张元枢来看望您了!”
“谁,张元枢?慢点,慢点,让我换身衣服!”赵鼎有些慌乱,急待起身更衣。
张浚已经走了进来,抱拳致意:“元镇兄,不请而至,打扰您之雅兴啦!”
“哪里哪里,元枢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未能远迎,还望见谅!”赵鼎来不及更换衣衫,站在厅前,抱拳致歉,“来来,这边就座。汾儿,快快上茶!”
“别客气,别客气,”张浚(33岁)一边打量室内陈设,一边说明来意,“元镇兄新除殿中侍御史,德远抽空前来,一为道贺,二来明日即将登程,赴任西北,特来辞行。”
“元枢抬爱,多谢多谢,”赵鼎歉疚地解释,“元枢明日登程,远赴西北,为兄欲待设宴饯行,惜家陋屋小;又恐元枢打点行装,无暇拨庸。”
“张元枢,请喝茶!”赵汾毕恭毕敬地端着茶杯。
“请,请!”赵鼎伸手。
“好嘞好嘞,”张浚接茶在手,心诚意挚地,“元镇兄美意,德远心领,同朝为官,虽时日未久,然兄台关照提携良多,德远心下感铭;此番远离,不知归期,甚觉惆怅,特为候教,烦请兄台,指划一二!”
“不不,元枢乃吾朝年青俊彦,谦恭持重,来日必为国之栋梁;既有心相询,愚兄谨语数言,权当参酌,”赵鼎推心置腹地,如实告诫,“元枢新立大功,出当川、陕,半天下之责,自边事外,悉当奏禀,盖大臣在外,忌权太重也!”
“嗯嗯,谢兄台之叮嘱!”张浚见桌旁有一纸笺,感趣地询问,“久闻元镇兄,词文俱佳,有无新作,愿拜读、受教!”
“朝事繁杂,无暇染指词文,”赵鼎拿起诗笺,诚意递过,“此乃三年前的一首旧词,今日饭后无事,拿出来自个儿琢磨琢磨。既元枢相询,烦请雅正!”
“《满江红》,丁未九月南渡,泊舟仪真江口作,”张浚接诗在手,略微品读,“‘惨结秋阴,西风送、霏霏雨湿。凄望眼,征鸿几字,暮投沙碛。试问乡关何处是,水云浩荡迷南北。’借景写心,不错不错,惜哉今日太晚,无暇细细品味。元镇兄,此作可否令弟带回,日后再……”
“好嘞,好嘞!”赵鼎点头应允。
张浚拱手:“告辞、告辞!”……
“爸,爸爸,”张栻走进前舱,见父亲右手扶额,静默无语,忙关切地询问,“您有些头痛吗?”
“老爸没事,饭后看你这诗笺,我又思及当年,赴征西北前晚,曾去赵相爷家中辞行时的旧事了呢!”张浚自己也感觉有些奇怪,莫非是上了年纪之后,人都喜欢回顾往事么,怎地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总是轻而易举地涌上心头来?甚至连那些偶尔有过的片言只语,都会清清晰晰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惨结秋阴,西风送、霏霏雨湿。”赵鼎当年赠予张浚的那首词作,他后来在闲暇时,曾经多次拿出来,细细地咀嚼过;被贬来到永州,茶余饭后,也曾同儿子们一道,闲话过该词。
这首《满江红》,写于“丁未九月南渡”之时,“丁未”年(1127)的前一年即丙午年(1126),发生了著名的“靖康之变”,金军攻破汴京(今河南开封),大肆烧杀掳掠,城内公私财物积蓄为之一空……
次年(即丁未年)四月,金人俘虏了徽宗、钦宗二帝和北宋宗室子弟、后妃等数千人北去……
时至今日,“靖康之耻”仍是大宋臣民的心底之痛。赵鼎的这首词便写于这一年的“九月南渡”之时,渡江南去“泊舟仪真江口(今江苏仪征县境内)”的途中。
当时,张浚年仅30岁,风华正茂之时,新任殿中侍御史,对朝中的一些政务有所了解,且曾亲身参与;那一段的经历也感同身受,莫齿难忘。此际的社稷之舟,如同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稍有不慎,都会船毁人亡,遭受灭顶之灾……
张栻是1133年才出生的,对1126年的“靖康之变”这一段历史,只是从父辈的口中,断断续续地有所耳闻;尽管无法身临其境,没有多少体味,但他的悟性很强,对此词中的义理,有较为完整的理解。
词的上阙,通过深秋季节茫茫江空凄清景色的描绘,含蓄地抒写了赵鼎有家难回、前途未卜的悲伤。
开篇一句的“惨”字与“湿”字,下笔十分巧妙,它不仅把赵鼎彼时的心情感受,轻轻地带了进来,而且也使得这浓重的秋云、凛冽的秋风、潇潇的秋雨,都仿佛一股脑儿地压向、扑向、洒向其心头,给人以难以排遣的压抑感。
接下来的“凄望眼”三句,描述赵鼎江岸所见:凄然放眼长天,但见南飞的鸿雁,排作“人”字、“一”字形状疾翔远去,天色将晚,等待着它们的是广漠的沙石积成的河滩。
人为万物之首、灵气所钟,为了定乱世、扭乾坤,匡世济民,许多文臣贤士,如同征鸿般劳碌奔命;也有不少武将和勇卒,举起刀矛,奋起抗争——赵鼎和张浚,都是其中之一员。
然而,鸿雁南去北来尚且有“沙碛”可以栖宿,大片国土沦丧、逃向异地他乡的人又何处是归宿?“试问乡关何处是,水云浩荡迷南北”之句,乃承上而下的即兴伤怀,充满家国之恋、河山之痛。
“但一抹、寒青有无中,遥山色。”——说的是:舟行前方,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缕似有还无的青绿,像是远处寒山的颜色;青色,是生命的象征。
青山暗喻着什么?无非是大宋国当时的处境:金人在丁卯年四月自汴京虏去徽、钦二帝后北走,赵构便在五月即皇帝位,不思励精图治、抵御外敌,以雪“靖康之耻”,而是听信投降主和派的谗言,为保存自我,决心拱手让出中原大片山河,躲到江左去当小皇帝……
赵鼎和张浚一样,都属于主战派,所以他们对南宋王朝的前途吉凶,犹如迷雾中的远处寒山,仅仅给人一抹似有还无的青色,命运如何,难以预料。
下阙的“天涯路,江上客”两句,是赵鼎的感叹:天涯路上多少奔命之人,江波水面有数的零丁过客。
“肠欲断”四句,通过“肠断、头白、空搔首、长叹息”,直陈破国亡家之恨对自己的煎熬。
“暮年离拆”点出了这种切肤之痛——年轻人尚难以忍受,何况是垂暮之年!其实,赵鼎当时仅有42岁,但愁苦的岁月更易催人老去,所以才有“头应白”、已“暮年”之叹!
这些愁苦心情的抒发,尽是直笔,不加掩饰和妆点,但因其情真意切发自心底,故读来声声带泪。
面对这种吞噬人心的忧伤,赵鼎想起了酒,“须信道消忧除是酒”,然而“奈酒行有尽情无极”,句中仅以“须信”、“除是”,“奈”何等词,便曲折委婉地勾写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绪,又以“酒行有尽”与“情无极”的比照,把严酷的现实与赵鼎胸中理想之间的鲜明反差表露无遗。
尾句“便挽取、长江入尊罍,浇胸臆”充满执着的豪气:消忧解愁,既然除酒之外别无它物,那么我就要将滔滔江水、充作烈酒斟入杯盏,用它来泼浇心头破国亡家的深“愁”。
挥刀难断水,举杯怎消愁?——这“愁”不仅是赵鼎和张浚那一代人的心中之苦,也在张栻和张杓他们这年轻一辈的心中,慢慢地生根而发芽。
因此,张栻那天所写的《舟过浯溪有感而题》诗中,才会出现“扫荡妖气尽廓清,两河复我奇州县。中兴青壁陋唐臣,燕然新勒书黄绢。孤帆行尽湘水春,偃伏山樊此奚恋。归棹终期下建康,金门有侍真英彦”这样的诗句。
张栻的这首新诗,回顾了他少年时随父征战,参赞军务,大破敌军,凯旋归来的往事;表达了他对元吉、颜真卿等唐朝先贤的敬慕,和不甘偃伏于青山,为国出力的远大志向。
以及他对猖狂金兵的蔑视,期待请缨上阵,收复失地的豪迈气概——诗言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张浚从儿子的身上,已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瞧,这茶都已经凉了!我替您换一杯吧?”张栻见父亲沉吟不语,格外体贴地问道。
“没事没事,兑一点热的就行!”
“爸,赵相爷是解州人吧?据闻幼年丧父,由其母樊氏抚养成人。崇宁五年(1106)登进士第,累官河南洛阳令。”张栻边斟茶,边感趣地询问。
张浚对赵鼎的经历,十分谙熟:陛下即位后,赵鼎先是除权户部员外郎。建炎三年(1129),便拜御史中丞。建炎四年(1130),签书枢密院事,旋出知建州、洪州。亦曾几度为相,与张浚同朝执事,皆因反对和议,为秦桧所诬,罢相后出知泉州。
赵鼎先是谪居兴化军,移漳州、潮州安置;再移吉阳军。三载后(1147)不食而卒,年六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