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一年(1161)十月下旬,宋临安垂拱殿,夜幕深沉,烛火仍明。赵构还在召见陈康伯等大臣,建王赵玮与史浩,也陪侍在侧。
“那、那、那,江淮制置使刘锜,”赵构又问,显得有些惊慌失措,“现在何处?”
“刘锜率军,从淮阴还至邵伯埭,闻金攻真州,疑扬州已不守,未敢发兵。”陈俊卿详尽阐述,“会探者报扬州城上旗帜犹是官军,锜曰,‘真州虽失,扬州犹为国家守,当速进。’乃自北门而入,见安抚使刘泽。泽以城不可守,劝锜退屯瓜洲,刘锜令诸军憩歇,徐图所向。”
“汝意是说,”赵构再三追问,“那、那、那,刘琦尚在瓜洲,王权退守和州;这长江一线,究竟能否守得住,守不住哪?!”众人默思不语。
“启禀陛下,”张去贸然上前跪请,“孙子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莫若遣散百官,浮海避敌,方为上上之选!”
“陛下,张去之言,万万不可采纳,”陈康伯慷慨陈词,“敌国败盟,天人共愤。今日之事,有进无退,若圣意坚决,则将士之气倍增。若浮海避敌,一味退让,避到何时何地,方保万无一失?!”
“陛下,浮海避敌,此言谬误,万万不可采纳!”虞允文跪地叩请。
“启禀父皇,”赵玮早已忍耐不住,抢前一步,跪于地下,“儿臣,儿臣以为,丞相之言,确实在理,金狗欺我太甚,大军压境,尚未一决高下,先自避逃,岂非自寻绝路?!”
“咄,这是何话?”赵构对那些大臣的言语,倒还尚能容忍,但对养子的话却甚感生气,“建炎三年(1129),金狗铁骑侵凌吾朝,朕与皇室,幸亏浮海避敌,方能躲过一劫;若逞匹夫之勇,哪得今日辉煌?岂可轻言避敌,乃自寻绝路呢?!”
“陛下,”史浩见赵玮之言,有些冒失,连忙上前代为解释,“古人言,‘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适才建王所请,乃勇者当为!”
“陛下,”陈俊卿亦上前跪请,“张去为窃威权,阻挠成算,乞请斩之,以振吾军士气!”
“好了好了,都起来,起来吧。卿等之言,可谓仁者之勇,纵然宰了张去,解决不了难题;”赵构挥了挥手,转身向坐在一旁的杨存中发问,“杨太傅,汝今意下若何?”
“启禀陛下,”太傅和义郡王杨存中抿着长须,慢条斯理地回答,“古人曰,‘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老臣以为,敌空国远来,已临江防,此正驰骛不足之时,老臣愿率将士,北首死敌!”
“太傅此言,甚慰朕意,若此,可定御驾亲征之议!”赵构转怒为喜地,握拳捶了一下御案,边思考边说,“拟旨:太傅杨存中,为御营宿卫使;知枢密院事叶义问,督视江、淮军马;中书舍人兼直学士院虞允文,参谋军事;李显忠么——”
“启禀陛下,”陈康伯在一旁插话,“愚臣以为,李显忠可为御营先锋都统制,屯芜湖以扼裕溪口之冲,且为王权声援。”
“嗯,此议不错,”赵构点头首肯,继续物色领军人选,“那前军都统制嘛,可由随州观察使、主管侍卫步军司公事李捧充任;右军统制,好像以右武大夫、高州刺史苗定为妥;左军统制,是否由武经郎、閤门宣赞舍人、殿前司摧锋军统制郭振充当;还剩中军统制一职,似乎翊卫大夫、利州观察使刘锐可为——”
“陛下圣明,可谓知人善任!”陈康伯及陈俊卿均表赞同。
“启禀父皇,”赵玮自告奋勇地,前跪于地,“儿臣,儿臣愿为御前先锋!”
“你你,”战争对赵构来说,的的确确是难除的梦魔,他不仅遭遇过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而且有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一难解的心结;养子主动请缨,万一临阵不测,那又该如何处置?他狠狠地瞪了养子一眼,“哼,老是出啥幺蛾子?!”
“陛下,”赵玮请缨遭斥,事出意外,史浩吓了一跳,赶紧上前跪下,手拿一份文稿,帮着解围,“建王之意,陛下御驾亲征,恳请随侍左右,以尽孝道与子职!此乃预拟之呈文,请陛下御览——”
“噢,”赵构接在手中,翻看了一下,稍显满意地,“嗯,这还差不多!先去准备一下,三日之后出行,随朕先至建康!”
“儿臣谨、谨遵父皇圣命!”赵玮连连叩头,将赵构阅过的文稿,紧紧攥在手中,心里似乎有块石头落地,略显轻松、兴奋。
“那,西路战况如何?”赵构转身向陈俊卿发问,“少保、四川宣抚使吴璘,连连报捷,其手下部属半月之内,已先后攻取秦州、陇州、洮州;兰州汉军千户王宏,杀其刺史来降。”
“好啊,总算听到一点好消息,”赵构喜形于色地,“着吴璘兼陕西、河东招讨使,封成国公,以明堂恩;太尉、江淮浙西制置使刘锜,兼京东、河北东路招讨使;起复宁远军节度使、主管侍卫马军司公事、湖北、京西制置使成闵,兼京西、河北西路招讨使,着其收复蒋州……”
“陛下,吴拱樊城大捷!”陈俊卿又补充了一句,“中路目前,暂时无虞。”
“樊城大捷,”赵构突然“呯”地捶了一下御案,“好呀,吴拱这小子,虎父无犬子,朕确实没有看走眼!”
“陛下慧眼识英才,可喜可贺!”陈康伯及虞允文等人,都一同露出喜色。
“樊城大捷,可予重赏,参战将士,一律加官进爵;”赵构难得如此高兴,挥着手说,“另,统制姚兴,与金人战于尉子桥,壮烈殉国,特赠容州观察使,即其地立庙,永享祭祀!”……
绍兴三十一年(1161)十月下旬,临安东宫书房,天近黄昏,建王赵玮正在桌前收捡书札。
他身着常服,书房内陈设简朴,桌上有一笔架,悬挂大中小各号毛笔;笔砚也很普通,无啥特殊之处。他将父皇阅过的那份文稿,攥在手里,不知不觉地陷于沉思之中……
绍兴三年(1133)二月,日上三竿;嘉兴县衙之旁小院,有一处小池塘,塘中绿荷细叶刚生,塘畔柳树嫩芽初绽。
一位六岁的小孩,面容清癯而偏瘦,正在柳树下吟诵着唐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伯琮,琮儿,”张氏手挽一个菜篮,走进院子,“你在这读书呀,你哥伯圭呢?”
“哥与几个玩伴,到河边钓鱼去了。”赵伯琮如实地回答。
“怎么,你们今日都没去县学,念书吗?”张氏有点狐疑。
“咱们去过了,老师有事,早早地便散了,”赵伯琮高兴地跑到母亲身旁,“娘,您又自个儿去买菜呀?”
“是呀,你爹爹到县衙去了,听说宫里来了人,可能回来较晚,”张氏指了指篮中的菜,“娘去买了一点青菜,几个鸡蛋,还有半斤五花肉。”
“娘,鸡蛋可以煮糟蛋,五花肉可以做槜李荷叶粉蒸肉,”赵伯琮回味无穷地,“孩儿都好长日子,没有吃过啦!”
“傻孩子,那糟蛋虽然好吃,要从清明前后开始泡制,经过黄梅、三伏五个多月的糟渍,到中秋时分才能上市出售;”张氏亲抚着他的头说,“槜李也得七月才有采摘,不过呢,做荷叶粉蒸肉,倒是容易,这塘中的荷叶,已经发出来了,采几片就成!”
“娘,这荷叶还刚刚生长,尚未完全展开来,太嫩了,”赵伯琮看了看塘中的绿荷嫩叶,有些于心不忍地说,“还是等以后再采吧!”
“琮儿心善,好好,”张氏轻轻拍着他的肩说,“娘答应你,就做普通的粉蒸肉!”
“噢噢,有粉蒸肉吃喽!”赵伯琮高兴得直跳。
“琮儿,娘子,”赵子偁大步走进小院,面带喜色,“好消息,好消息!”
“爹爹,”赵伯琮转身,迎上前去,“啥子好消息啰?”
“孩子他爹,宫里来的阁长,走了么?”张氏迎着小声相询。
“没有,还没有呢!”赵子偁兴奋地回答,“宫里来的阁长,也姓张;今日带来一份诏令,说是当今皇上无后,想在宗室子弟中,挑几名小娃娃,作为养子;若是走运,以后可能成为储君!”
“爹爹,”赵伯琮不解地问,“啥叫‘储君’呐?”
“‘储君’就是太子,将来长大,或许就能接班,坐了龙椅!”赵子偁满心喜悦地说。
“那‘龙椅’又是什么呀?”赵伯琮打破砂锅问到底。
“‘龙椅’就是皇帝坐的椅子,”赵子偁耐心地解释,“因为皇帝是龙,他坐的椅子就叫龙椅!”
“那皇帝不是人么?他怎么是龙呢?!”赵伯琮仍然不懂,还想再问。
“好了好了,”张氏以掌制止,小声相询,“孩子他爹,咱琮儿,能不去么?”
“不去?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赵子偁诧异地回答,“太祖的后代有上千人之多,能不能中选,还是未知之数呢!”
“既然有上千人,那就让别人去好啦,”张氏将赵伯琮搂在怀里,生怕被人抢走似的,“咱琮儿万一被选上了,进宫之后,兴许一年到头,娘儿俩也难得见上一面。”
“娘,孩儿不愿去,不想离开您!”赵伯琮紧紧偎在母亲的怀里,撒着娇说。
张氏也使劲搂着孩子,劝慰着:“孩子,不去,不去,咱反正不去!”
“哎呀,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天下之人,莫非王臣。”赵子偁苦笑着解释,“皇上的诏令,让去就得去,要不然的话,不仅琮儿小命不保,恐怕连咱这小小的嘉兴县丞,都吃不了兜着走!”
“唉,既然若此,”张氏爱抚地扫了扫赵伯琮的头发,“琮儿,爹娘就陪你去应个卯,凑一凑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