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清海晏未得见咧,
孽狐野狗蹿林间啰;
一帆行尽湘水春哪,
归舟有期别浯山啰。
哎呀哎子哟——”……
碧空暖阳,午后时分,青山倒影,白浪飞溅,一艘帆船载着张浚全家老少,顺着湘江而下。
艄公悠闲自得,信口唱起了小曲。
张栻与弟弟张杓,坐在船头,帮着划桨,听到此曲,相视而笑。
江左丘陵、水田,阡陌纵横;有农人在吆牛耕田,抛秧插秧。
江右有一座峭拔的石壁,绵延数十余丈,林木葱茏,飞檐小亭,掩隐其间;林间小溪,蜿蜒曲折,绿水潺湲。
此地叫浯溪,张栻随父亲多次往返,途经于此;去年初夏,一家老少还曾特地前来游玩过一番。
那石壁之上,镌刻着唐代元吉的《大唐中兴颂》,乃颜真卿亲笔所书,因其文奇、字奇、石奇,被游客誉为浯溪“三绝”。
此外,还有宋代书家米芾的《浯溪诗》和墨客黄庭坚的长诗《书摩崖碑石》等等,大大小小的碑刻,为数近百;且其字篆隶楷行草,诸体皆全。
张家父子都喜爱书法,到此游览近两日,真个是流连忘返,记忆犹新……
“喂——,请问是张家雇的大船吗?——”石壁下有不少人站在那儿,其中一个立在码头旁,大声寻呼。
张杓听闻,起身回应:“哎——,请问哪一个张家?——”
“老相爷——,张浚家!——”对方回答。
“哥,是找我们家的。”
“问问是哪个,有啥子要紧的事嘛?”张栻停下桨,想了想说。
“喂——,你们是哪一个,有啥子急事?——”张杓继续喊话询问。
对方立即回应:“我是零陵县的——,杨廷秀,以前见过,今朝赶来,为相爷和你们全家,送——行!——”
“是杨县丞——,万里先生,请您等一等,我先进去问一问我爸——,”张栻听到之后,起身回答,“艄公,请您把船先在江心缓一缓。”
“好咧!”
“是哪个,做啥子?”此时,张浚正在帆船的前舱里,躺在一张竹靠椅上,闭目养神,隐隐约约地听到呼应之声,连忙坐了起来。
“爸爸,零陵县的县丞,杨万里,杨先生,特地赶到浯溪来,说是要给您和我们全家送行!”张栻进到舱里,向张浚轻声解释,“去年初夏,他曾在这山亭之内,拜见过您一番的!”
宇文奶奶从里舱出来,手中捧着一杯热茶,递给张浚:“是呀,此官人真算有心,在零陵时,先后四次来家里拜访,都给相公您回绝过的!”
“我那不是耽心,连累于他吗?算、算了,以后回朝,兴许还有见面的机会,”张浚接过热茶,抿了一口,“敬夫,天色还早,我们就不耽搁了;你去回复,谢谢他了!”
“好,好的,”张栻应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爸爸,昨晚我在船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胡诌了一首诗,请您抽空指点一二。”
“行行。”张浚将茶杯搁在椅子旁的竹桌之上,接诗在手,展开来边看边念:
“黄河太行未得见,孽狐方射昭阳箭。
大驾东巡走北征,提师吾父趋秦陕。
犬戎凭陵亦何甚,灭之可卜遭天谴……”
念着念着,无数陈年旧事,仿佛一一呈现在眼前:
政和八年(1118),张浚(21岁)进士及第,骑马披红,在汴京城内巡游……
宣和六年(1125),张浚(28岁)已是太常寺主簿,在汴京紫宸殿,随百官参与朔日朝会……
建炎元年(1127)五月,张浚(30岁),自京师投奔南京(今河南商丘),参与宋高宗登基仪式,任枢密院编修官……
七月,张浚受到新任右相黄潜善的赏识,升任殿中侍御史……
建炎二年(1128)六月,张浚(32岁),捧笏于朝,慷慨陈辞:“启禀陛下,无论金军,来或不来,皆当汲汲修备,治军整边,常若敌至!”
“呔,金兵气势若虹,避之犹恐不及,安能无事生非?”右相黄潜善眼中揉不得沙子,见其意见相左,恼怒不已,挥手训斥,立马转身,面向高宗赵构,毕恭毕敬地,“启禀陛下,德远之议甚谬,不堪于朝,请出之为兴元知府!”
“不不,”宋高宗摇了摇头,“德远之议,虽有不妥,然其心忧国,长天可鉴,正所谓,心无远虑,必有近忧。且留任为礼部侍郎,兼任御营使司,参赞军事,调训新兵;不知黄相公,意下若何?”
“这这,”黄潜善有心将张浚排挤出朝廷,谁知如意算盘落空,反而给了他参与抗金军务的机会;此时明知赵构刻意偏袒,心有不满,却不敢表露,“谨、谨遵圣意。”
“谢陛下隆恩!”张浚纳头叩拜……
建炎三年(1129)二月,金军数百铁骑,突袭“行在”扬州,宋高宗率皇室老幼及百官、侍卫,仓惶出逃……
张浚(33岁)领兵将们,追随渡江,奋勇抗击金兵……
三月,杭州城北桥下,扈从统制苗傅与威州刺史刘正彦,率伏兵诛杀宋高宗宠幸的权臣王渊……
苗、刘分兵捕杀内官,凡无须者皆杀……
苗、刘手下,将王渊首级插在行宫北门外的竹竿上,以此逼迫宋高宗禅让皇位……
杭州紫宸殿,皇太子赵敷(3岁),独坐御椅,隆祐太后垂帘于后,苗傅、刘正彦领兵,仗剑荷戟于旁……
平江府军营,夜深人静,张浚秉烛阅读苗、刘之檄文:“天下颠沛,生灵涂炭;阉宦恣横,妄作威福;若不悉除,祸患难已;君心愚昧,不当大位……”
张浚越读越觉伤心,涕泪具下,双手蒙头痛哭;片刻,抬起头来,以手抹去涕泪,满脸神色坚毅……
他筹谋已定,决意联络各地将领,出兵勤王,匆忙提笔,草拟勤王密书……
晨光熹微,张浚召集心腹亲兵,将拟好的蜡书,逐一交付给他们……
众亲兵得令,抱拳告辞,分头骑马而去……
夕阳西下,平江府军营帐前,苗傅之弟苗翊,宣读苗傅之亲笔书信:“拟升侍郎为右丞,效法伊尹、周公之事,非浚莫属。请速赴行在,共商朝是!三月己亥,苗傅亲书。”
“呔,”张浚义正词严地加以驳斥,“请回尔兄:凡为人臣者,握兵在手,妄议废立,自古岂有是理!今帝春秋鼎盛,不问失德于天下,出质金人,钦畏而不敢拘,奉使则百姓讴歌,心有所属,天之所兴,孰能随意废止。愿二公畏天顺人,改邪归正,以免不忠不义,得罪于天下后世也!”
苗翊瞠目结舌:“你你,不识抬举,不识抬举!”仓皇离去……
秀州军营,夜静更深,张浚独自在条案前,秉烛阅看各地将领回复……
一蒙面客——黑衣黑裤黑头套——躲过森严的守备,悄悄潜入,突然来到张浚条案之前,掏出怀中一纸,冷冷地说:“张侍郎,此银契,乃苗傅、刘正彦予我,宰公之赏格也!”
张浚平静地问:“好汉,那你想啷个办?”
蒙面客小声地回答:“仆乃河北人,粗读诗书,略知逆顺,岂能以身为贼所用?特见营中为备不严,恐有后来者耳。”
张浚起身,握住蒙面刺客的手,轻声询问:“好汉,姓何名谁?”蒙面客摇头,迅捷转身离去……
张浚等将佐,领兵讨贼,力战渡江,攻克杭州北关……
苗傅和刘正彦引二千精兵,弃城而逃,命其徒纵火焚烧城外民房……
大雨倾盆,火被浇灭,苗傅和刘正彦仓皇逃遁……
四月上旬,杭州紫宸殿,赵构(23岁)重登皇位,百官朝贺……
宦官宣旨:“苗、刘二贼,染指乘舆,屠戮臣僚,震惊宫阙,祸及百姓,逆臣贼子,死有余辜,首恶必办,胁从不问;戡乱反正,社稷匡扶,忠贞报国,甘冒锋镝,劳苦功高,特奖掖如次:资政殿学士吕颐浩,迁宣奉大夫,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前礼部侍郎张浚,除中大夫、知枢密院事,兼御营副使;起复定国军承宣使、御营平寇左将军韩世忠,任武胜军节度使、御营左军都统制……”
“谢主隆恩!”吕颐浩、张浚、韩世忠等人,上前拜谢。
“启禀皇上,”韩世忠起身奏请,“苗、刘二贼,天怒人怨,虽已逃遁,臣恐其死灰复燃,愿率精锐,追歼二贼,以正刑典!”
“甚好甚好,”赵构十分欣慰地回答,“朕委任汝为江浙制置使,率部自衢、信追剿!”
“臣当竭力,剿灭二贼,”韩世忠握拳挥动,“未审圣意,欲生得之耶,或函首以献也?”
赵构挥手:“杀之足矣。”
“臣誓生擒二贼,显戮都市,为宗社雪耻!”韩世忠抱拳叩请,“皇上,闻听卫士宋金刚、张小眼者,膂力超群,愚臣乞请同行,欲使押俘来归。”
“好好,拿酒来!”赵构兴奋不已,亲自接过内侍酌满御酒的巨觥,赐饯世忠。
“多谢皇上!”韩世忠双手捧着酒盅,一饮而尽……
五月下旬,建康府(南京)神霄宫,赵构正在御案旁,批阅边报,处理日常政务,并召见大臣吕颐浩、张浚、司勋员外郎赵鼎等人。
赵构向吕颐浩等征询:“众卿,苗、刘之乱初定,方今大计,该当若何?”
“启禀陛下,”吕颐浩上前,直言不讳,“前宰相黄潜善、汪伯彦,乃国之奸贼,怙宠擅权,蔽贤嫉能,登相府未曾逾年,三分天下几失其二。若释而不诛,于宗庙社稷不利;望监送二人,斩之都市,以固国体!”
“嗯嗯,此二人么,”赵构有意呵护,“虽无明功,过亦不显,此番苗、刘作祟,并未附逆。太祖以来,未曾戮杀大臣,意其补过,以救缺失。宜降官罚俸,薄施惩处,以观后效。”
“陛下圣明,”赵鼎表示赞同,“宰鸡儆猴,好生之德,令人钦佩!”
“若此,责授黄潜善,江州团练副使,英州安置;汪伯彦降充宁远军节度副使,永州安置。”赵构以指头轻轻敲着前额,思考着说。
“谨遵圣喻,着即拟旨!”赵鼎应声回答。
“尔等还有何事,速速禀报,”赵构将头转向张浚,见他仍在思虑,特意征询,“德远,你呢?”
“启禀陛下,浚叩请身任陕、蜀之事!”张浚一言甫出,众皆惊诧,目光齐聚于他。
“德远,”赵构搁笔,摸了摸光光的下巴,期待地询问,“苗、刘引兵逃遁,逆臣尚未就戮;金兵尽取山东,窥视江淮,社稷尚未安稳。卿舍近而求远,此意为何?”
“启禀陛下,天下若常山之蛇,秦、蜀为首,东南为尾,中原为脊;中兴当自关陕而始,若金人先入陕取蜀,则东南不可保,”张浚成竹在胸,侃侃而谈,“臣请身任陕、蜀,安定秦川;委韩世忠等镇守淮东,令吕颐浩护驾至武昌,刘光世与张俊等随扈,若有事则首尾相应,方为万全之策!”
吕颐浩点头称赞:“德远此谋,深思熟虑,的确可行!”
“金人目今之下,未敢全力以赴,席卷东南,皆因秦陕未能全取,”赵鼎伸出拇指,以表赞许,“德远老弟此谋,一来可使西南、西北无忧,二来可解金兵染指东南之图,实乃一箭双雕之策,恳请陛下,纳之勿疑!”
“好,既如此,着即拟旨,”赵构欣喜地一轻御案,“授张浚川、陕宣抚处置使,统川陕、西北、湖南、湖北各路兵马,可便宜黜陟。”
“谢陛下隆恩!”张浚屈膝叩谢。
“且慢!”赵构边说边提笔挥毫,顷刻写就一诗,递与张浚。
张浚捧诗在手,朗声诵读:“《中和堂诗》:愿同越勾践,焦思先吾身;高风动君子,属意种蠡臣。”
张浚有些哽咽,热泪潸潸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