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一年(1161)九月,镇江城外一私家庄园,夜色深沉,苍郁的古树上,宿鸟惊飞。
卧室兼书房内,烛光暗淡,刘锜(63岁)披着夹袄,斜靠着床头,仍在聚精会神地翻阅军情、战报;他不时喘咳几声,床边的矮几上,有一碗稀粥和一碟酱菜,尚未顾得上食用。
“咚咚,”刘汜边敲门边问,“叔父,您睡了吗?”
“没有呢,门未关,你进来吧,咳咳。”刘琦发声回应。
“叔父,皇上得知您身体欠安,”刘汜边说边推门进来,“特派中使和御医,前来探视!”
“中使和御医,咳咳,他们在哪?”刘琦边问边搁下军报,撩开被子,就要下床,“快快有请!咳咳。”
“刘太尉,”礼部侍郎徐度(60余岁)领着御医,匆匆进屋,边说边急忙制止,“躺着躺着,莫动莫动!”
“哦,徐侍郎来了,咳咳;侄儿,快快让座、上茶,咳咳!”刘琦吩咐着。
“好嘞。”刘汜应声而去。
“莫客气,莫客气!”徐度与御医同时应答。
“刘太尉,”徐度见床边矮几上的粥、菜,甚感讶异地,“这么晚了,您还未用餐?”
“唉——,吃不下,咳咳,”刘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山雨欲来,黑云压城,咳咳,咳咳,哪里还有心思!”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不喝,怎么撑得下去呢?”徐度边劝慰,边退到一旁,“盘太医,您先给太尉瞧一瞧吧!”
“好好,在下先给太尉,诊一诊脉!”御医边答,边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
“叔父喘咳,已有个多月了,也服过一些汤药,但仍不怎么见效,”刘汜端着一茶盘进来,边代为回答,边将茶盘放置于屋内桌上,“徐侍郎,盘太医,您们请喝茶!”
“好的,莫客气!”“刘太尉,”御医诊脉后,起身拿了一支燃着的蜡烛,“您伸出舌苔来,让在下瞧瞧!哦,好嘞!”
刘琦顺从地伸出舌头来,让其察看,末了又是一阵紧咳。
“太尉之病,怎么样?”徐度在一旁,关切地询问。
“嗯,好像没什么大碍,”御医思忖着回答,“从脉象及舌苔、喘咳等情状来看,太尉似由外感风寒所起,加之急火攻心,寒火夹杂,旷延日久,体征偏虚!”
“老夫原本无疾,咳咳,但边事如此,至今犹未决用兵。咳咳,俟敌人来侵,然后使锜当之,既失制敌之机,咳咳、咳咳,何以善后!”刘琦感叹地说,“唉,此乃老夫,所、所以病也!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这样吧,”御医斟酌地回答,“今晚在下先拟个方子,连夜抓药服上一剂,明晨再过来看看,效果如何?”
“好好,多谢多谢,咳咳,”刘琦将手一伸,“侄儿,你先陪徐侍郎和盘太医,咳咳,去驿馆中休歇,然后派人去抓药——”
“不不,盘太医先走,”徐度边说,边拉着被子,给刘琦盖好,“下官还得耽搁一会儿,唠一唠嗑!”
“好好,太尉,请先歇着!”盘太医转身告辞。
“盘太医慢走,咳咳,不送不送!”刘琦抬了抬手。
“太尉,您先吃点粥吧?”徐度边问,边去端矮几上的碗碟。
“没事没事,稀粥反正凉了,咳咳,待会儿再吃,”刘琦招手,让其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来来,您先给本官,咳咳、咳咳,念叨念叨朝中之事吧!”
“朝中,哼,实在让人气恼,”徐度端着茶盅,边用瓷盖轻轻抚着面上的叶末,边有些郁闷地回答,“下官两次出使归来,都曾给宰执禀告,朝廷与金通好二十馀年,我未尝一日言战,彼未尝一日忘战,取我岁币,啖彼士卒;今夏金主,名为南巡汴京,却百官云至,且将中都大兴府,更改为留守之府,大军倾国南来,不图攻宋何为?”
“中外籍籍,皆言金人,早有窥占江、淮之意,咳咳;且西路、中路,都已开打,咳咳,”刘琦甚为不解地,“皇上莫非迄今,尚迟迟未明?咳咳。”
“皇上曾言,‘朕待之甚厚,彼以何名为兵端?’”徐度摇了摇头回答,“愚臣冒昧进言,‘兴兵岂问有名!愿陛下早为之图。’时朝论汹汹,内侍省都知张去,为阴沮用兵之议,竟然上呈退避闽、蜀之计,致使人情惶惑。陈相公直言进谏,‘敌国败盟,天人共愤。今日之事,有进无退,若圣意坚决,则将士之气自倍。应诏诸路都统制并沿边帅守、监司,加倍警觉,随宜应变,疾速措置,务要不失机会!’”
“皇、皇上,如何措置?咳咳。”刘琦插问了一句。
徐度回答:“朝议以上流重地,边面阔远而兵力分散,宜遣大将守御。皇上乃命潭州观察使、知襄阳府吴拱,为鄂州诸军都统制,率所部三万人,往武昌控扼;且派御史中丞汪澈,前往湖北、京西宣谕督抚诸军。”
他抿了一口茶,继续解释:“朝廷已先命湖北漕臣同鄂州守臣,建寨屋三万间以待之;后二日,又发江西折帛、湖广常平米钱,及末茶长短引,共一百四十馀万缗,湖北常平义仓及和籴米六十三万石,草料十万石,调赴湖广总领所,以备军用。”
“那潭州,目下交与谁人?咳咳。”刘琦边思考边再度插问。
“经陈相公与陈俊卿力争,已起复老臣张浚,为观文殿大学士、判潭州。”徐度略感轻松地回答。
“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咳咳,”刘琦抬手摸了摸脑后头发,似乎松了一口气,“不过,那陈俊卿何人?本官倒知晓不多,咳咳。”
“他是莆田(今属福建)人,自少严肃持重,不苟言笑;绍兴八年中进士榜眼,授泉州观察推官,被拜授过著作郎兼普安郡王教授,现年48岁,累官为殿中侍御史、权兵部侍郎。”徐度谈起此人,不禁有些眉飞色舞,“那张去劝说皇上,退避福建、四川;陈俊卿直言不讳,‘张去为窃威权,挠阻成算,乞斩之以振士气!’皇上誉其‘仁者之勇。’哈哈,倒也解气!”
“闻侍郎之言,可知此人,老成持重,咳咳,见识不凡,朝中有此良臣,可谓国之大幸!咳咳咳,咳咳咳——”……
“蒜山之巅望神州,
极目东南战未休。
千古兴亡多少事,
天下英雄谁敌手?
风悠悠,云悠悠,
不尽长江滚滚流。”……
绍兴三十一年(1161)九月下旬,镇江云台山麓,西津古渡,依山临江,风景峻秀,“八字军”的大旗迎风飘拂。
码头旁,骑兵步卒,列队候运,整齐有序;数十艘大船,往来载运,忙而不乱。
一位老艄公边掌着船舵,边兴奋地唱起了船歌。
古渡老街,青石板路面,载运军品的马车络绎不绝。
街中心有一石塔高耸,街道两旁,饭庄、客栈、药铺、木匠店、缆绳店等,各式店铺鳞次栉比。
错落有致的两层小楼,飞檐翘阁,临街雕花木窗,有的柜台油漆斑驳,杉木铺门,红红黑黑,淳朴而别致;兵将过往不止,引来男女老少,簇拥围观。
“请让一让,让一让!”十余名侍卫在前面开道,一乘竹制的肩舆,穿过人流,来到江边码头。
有人在互相询问:“竹轿上的是谁呀?”“‘八字军’的主帅,刘琦——刘太尉!”
“他怎么坐在轿子上,不骑马呢?”“听说刘太尉病了,不能骑马哩!”
“病了还要出征?”“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岂能以病推诿?!”
“英雄,英雄!”“‘八字军’当年在顺昌,一战而成名,金兵从此望风披靡;有刘太尉领兵出征,笃定能保大宋江山,安然无恙!”
有的百姓主动拿出了花生、瓜子、鸡蛋等,慰劳过渡军士,预祝他们征战顺利,早日凯旋。
有的店家自主放起了鞭炮,为“八字军”出征而祈福。
香烟浓如云雾,观者将石街填拥得几乎水泄不通……
“启禀太尉,”竹轿刚在码头停下,一名协助指挥渡江的副将,立即跑步上前请示,“最大的那艘渡船已去对岸,大约还要半个多时辰才能返回;江边码头上风大,下官陪您老到附近去,随便走走,好么?”
“韩成,这附近,咳咳,”刘琦将搭在腿上的风氅撩开,坐起身来,“可有什么风景名胜?咳咳。”
“回禀太尉,”副将韩成兴奋地回答,“下官是本地人,听老辈人讲,这西津古渡,已有近千年的历史,附近有算山,观音洞、紫阳洞和铁柱宫!”
“那好,老夫就随你去转一转吧!咳咳。”刘琦的病情比前几日,似乎略有好转,他边说边站起身来……
算山林木葱郁,石壁嶙峋。
副将韩成领着刘琦等四、五个人,边走边讲述着:“古时候,因此地东面有象山为屏障,挡住汹涌的海潮,北面与古邗沟相对应,临江断矶绝壁,成就了天然的港湾。东晋隆安五年(401),义军领袖孙恩,率‘甲士十万,楼船千艘’,由海入江,直抵镇江,目标就是‘登据蒜山’,控制西津渡口,切断南北联系,以围攻晋都建业(今南京),后被刘裕率领的北府兵打败。”
韩成不露声色地拉了刘琦一把,稍停又说:“公元684年,唐高宗李治驾崩以后,皇后武则天临朝称帝,徐敬业、骆宾王等人,在扬州举兵,骆宾王写下了檄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一时天下震动。兵败之后,徐敬业、骆宾王等,渡江‘奔润州,潜藏于蒜山下之’,最后遁迹荒野,客死他乡,连骸骨的下落,也不为人知。”
“哦,那骆宾王乃江浙义乌人士,打小就以一首咏鹅之歌,咳咳,而扬名朝野,”刘琦甚感兴趣地说,“他不慕荣华,不附权贵,仕途坎坷,曾随征西域,写下过不少边塞诗词哩,咳咳!”
“对对,下官闻说,唐代大诗翁杜甫,曾经有过一首诗赞他,”韩成非常崇敬地说,“《戏为六绝句》之二云: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是呀,人生在世,功也好过也好,成也好败也好,咳咳,”刘琦甚为感叹地说,“名财皆为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咳咳,就像这脚下的长江,滚滚波涛,阅尽了多少人世沧桑,悠悠岁月,咳咳!”
“太尉说得真对,”韩成仰慕地说,“这骆宾王,还有古往今来,多少豪杰义士,堪称在下们的样榜!”
“对对,韩成哪,”刘琦赞许地说,“你虽然身在军中,看来还读过不少书嘛?!咳咳。”
“下官祖祖辈辈就在这江边,撑船摆渡,听闻过许多传奇掌故,”韩成有点义愤地说,“下官的爷爷,想让咱长大后有点出息,送咱上过几年乡学;建炎年间,金兵南来,杀人放火,下官的父母都死于铁蹄之下,为了报仇雪恨,因此就投了军……”
“嗯,此番出征,就是报仇雪恨的良机,咳咳,”刘琦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不错,后生可畏!”
“太尉小心,”韩成边说边上前欲待搀扶,“前面到观音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