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阴雨连绵。金国上京会宁府泰和殿外,众臣退朝,站在檐前闲谈。
“唉,这鬼天气,简直像妇人撒尿,”平章政事完颜乌达皱着眉头发牢骚,“淅淅沥沥地,一天到晚都撒不干净!”
“嘿嘿,”左丞相兼侍中完颜秉德,站在一旁开玩笑说,“恐怕是你那口子,在外面做多了污秽之事,连老天爷也发愁哩!”
众人一听,“哈哈”、“嗬嗬”地笑个不停;完颜乌达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哼”了一声,悄悄地捏起了拳头……
数日之后,勤政殿,完颜亮接见完颜乌达、萧裕等人。
“启禀郎主,”乌达欲言又止地,“下臣……”
“乌达,”完颜亮诧异地,“尔平日素来,心直口快,今日咋地?”
“此事嘛,关乎左丞相完颜秉德,下臣还是,不说为妥!”乌达有些扭扭捏捏的,神情很不自然。
“平章爷,在下以为,”萧裕在一旁插话,“郎主面前,无论关乎谁人,有事但说无妨!”
“对对,说呀,”完颜亮鼓励地,“朕为你撑腰呗!”
“秉德见主上数日不视朝,语臣曰:‘若有不讳,谁当继者?’臣曰:‘主上有皇子。’秉德曰:‘孺子岂能胜任,必也葛王乎!’”乌达眼珠转了一转,见火候已到,便将心中所思,全盘抛了出来。
“萧司徒,着即拟旨,”乌达的这一番言辞,恰好与完颜亮近日的顾虑与重重心事,不谋而合,他思考片刻,吩咐道,“完颜秉德领行台尚书省事,限十日内发行!尚书左丞相唐古辨,为太傅、领三省事宗本”……
金天德二年(1150)四月,金国上京会宁府郊外,马球场。
上午,太阳虽已升起,但并未给人带来暖意。两支队伍,骑马着装,静候开赛。
完颜亮走到场地中间,举起长长的球杖,将拳头大的彩球,轻轻拨开,算是代为“开球”,两队队员及场地四周围着观看的人们,振臂欢呼不已。
完颜亮退出球场,走上观球的木楼,坐下观赛;完颜亨带着侍卫们,荷戟带剑,严密防护。
“郎主,对不起,对不起,”球赛正酣,唐古辨姗姗来迟,边上楼梯边说,“今日咱家有事,来得太晚!”
“有劳郎主久等,”大宗正事完颜宗美,也跟随在后,“属下知罪,下不为例!”
“哼,尔等知罪?可知罪在何处?!”完颜亮勃然大怒,举手一挥,“来人,给朕拿下,枭首示众!”
“这这。”完颜亨有些莫名其妙,迟疑不前。
“唵,你这小子,敢不服从朕之圣谕?!”完颜亮脸色为之一变,瞪眼一瞥。
“是是!”完颜亨即刻带人,将唐古辨与完颜宗美五花大绑,推赴刑场……
“杀人啦,杀人啦!”正在比赛的马队及老少观众,受惊之后,一哄而散……
同日午后,会宁城门外,萧肆正在与客人道别。他满面愁容,露发披衣,酩酊大醉……
萧裕手下随从,身着便装,将其悄悄地弄上车,拉到萧裕的府第……
日落时分,萧肆酒醒,已被关押在地牢之中,而且披枷带锁,无法动弹……
他透过比胳膊还粗的木格门窗,看见外面有军士守着,以为遭人陷害,用脑袋直撞墙壁,大声嚎哭,涕泪直下:“哎呀,郎主说过,赦免我的;臣又未尝犯罪,母亲年过七十,各位行行好,可怜可怜,救救我吧……”
“哼,今日之事,谁敢救你?”萧裕让军士将囚室之门打开,走到他的跟前,附在耳边说道,“想要出去么,人救不若自救!”
“自救?怎么个自救法?”萧肆仿佛摸到了一根稻草,眼中充满求生的欲望之光,“求求你,快说,快说!”
“郎主以为,唐古辨与完颜宗美诸人,骄横跋扈,势不可留,今已诛杀,欲加以反罪,令汝上告其事,款状都已拟好,就看你肯与不肯?”萧裕提醒着说。
“我愿意,我愿意。”……
次日,金上京武德殿,完颜亮正在接见文武大臣。萧肆披枷带锁,跪于大殿之中。
宦者在宣读萧肆的供状:“完颜秉德日前出领行台,与唐古辨、完颜宗美诸人,临别饮酒,席间密约,内外响应。唐古辨言内侍张彦,擅长相面之术,张彦以为,‘太傅有天子之分,’唐古辨曰:‘我有兄东京留守在,我何能为!’太傅所言,正是太宗主家之子——北京留守完颜卞。完颜秉德临行,反复叮嘱,事不可迟。故此,唐古辨等将于近日,假围场狩猎为名,决意行此大计……”
萧肆跪伏于地,涕泪纵横:“所供属实,绝无半点虚假,罪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
“启禀郎主,”完颜乌达亦上前指证说,“完颜秉德饮酒于唐古辨家时,相者亦曾言,其貌‘类似宋之赵太祖’,秉德捧腹大笑,前仰后合。臣妻与秉德之妻,素来相善,日前无事唠嗑,秉德之妻屡言,‘郎主德行欠佳’;秉德离京之后,指斥尤甚,且谓‘郎主运数有归’——其逆状甚明——若不严惩,恐遗毒深广!”
“哼,大胆妖婆,竟敢肆意污蔑,扰乱朝纲,”完颜亮恼怒不已,“嘭”地一声,挥拳猛击御案,“常言道,‘无风不起浪’,逆臣勾连串通,坑瀣一气,欲摇国本,证据确凿,罪逆深重,无可饶恕!完颜乌达、布萨思恭、徒单阿里出虎、完颜亨——”
“下官在!”众人应声,上前领旨。
“此案牵连甚广,着完颜乌达牵头彻查,其余诸人协办,”完颜亮将案上的供状一扬,斩钉截铁地说,“无论宗室男女,除恶务尽,免留后患!”“是!”……
数日之后,阴云密布,罡风怒号,完颜秉德全家老少三十余口,尽行诛杀于行台……
东京留守完颜宗懿、北京留守完颜卞等,太宗子孙七十馀人,亦被押赴刑场……
诸宗室子孙五十馀人,也被先后剪除……
五月,金上京武德殿,宦官宣旨:“右丞相乌达为司空、左丞相兼侍中,司徒、秘书监萧裕为尚书左丞,布萨思恭为工部尚书,徒单阿里出虎为左副点检,完颜亨为右副点检;萧肆首告有功,免除原受惩罚,任礼部侍郎;张浩任工部侍郎。钦此!”
“多谢郎主,隆恩浩荡!”众上前叩头谢恩……
勤政殿,完颜亮接见萧裕、布萨思恭、工部侍郎张浩等人。
“启禀郎主,”布萨思恭跪呈图册,“此乃燕京宫室修葺图册,营建阴阳,五姓所宜。叩请御览!”
“尚书此言差矣,”完颜亮微笑着纠正,“人道是,‘国家吉凶,在德而不在地。’使桀、纣居之,虽卜善地何益!使尧、舜居之,何用卜为!哈哈!”
“郎主之言,圣明之至!”萧裕转身叮嘱,“谨遵圣谕,调诸路夫匠,从速修葺,燕京宫室!”
“郎主教诲,臣等没齿难忘!”布萨思恭、张浩等叩头称是……
九月,武德殿,完颜亮接见文武众臣。左副元帅、辽越国王完颜杲,年已六十有余,白须飘拂;太师、汉国王完颜勖也在列,他方五十余岁,也须发皆白。
“二位叔爷爷,年老体弱,劳苦功高,”完颜亮恭敬地说,“来人,赐座!”
“是!”二人先后就座:“多谢郎主!”
“五叔爷,南征北伐,天辅六年(1122)正月,率军攻占中京,一举灭辽;天会四年(1126),领兵攻破汴京,掳获北宋徽、钦二帝;”完颜亮由衷敬佩地说,“尤其是天会七年(1129),与四叔父宗弼一道,统军攻入江南,连下南宋行在临安和明州,使赵家老九,狼狈逃到海上避难,的确功勋卓著!”
“那都是过去之事,郎主休提,”完颜杲谦逊地回答,“臣下今番,乃从陕西,奉命入朝述职。”
“述职一事,可与兵部商洽,”完颜亮态度诚挚地,“远道而归,有何见教,五叔爷但言无妨!”
“郎主谦敬如此,且恕臣下斗胆直言,”完颜杲神色从容地,“汉人史书曾说,唐太子建成不道,太宗以义除之,即位之后,力行善政,后世称贤。今陛下以前主失德,大义废绝,须力行善政,则如唐太宗矣。”
“噢,五叔爷之言么,”完颜亮脸上的神色,由晴转阴,“这、这个——”
“郎、郎主,”完颜杲有些后悔失言,抱拳赔礼,“老朽年迈,或许失言,海涵海涵!”
“启禀郎主,”萧裕从旁劝解,“古人有言,‘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老王爷为国为朝,苦口良言,堪为愚臣之表率,可喜可贺!”
“嗯,若吾朝将士臣民,皆如五叔爷一般,忠贞为国,朕复何忧!”完颜亮转忧为喜,“来人,奖赐五叔爷,玉带玺书!”“遵旨!”
“多谢郎主宏恩!”完颜杲领受所赐,欲跪地叩拜。
完颜亮连忙伸手制止:“五叔爷,使不得,使不得,请起请起!”
他转身朝完颜勖望去,见其似乎浑身在发抖,有些疑虑地:“堂叔爷,您老今日,贵体有何不适?”
“郎、郎主圣、圣明,”完颜勖声音颤抖着,“下臣近、近、近日,浑身乏力,头晕目、目眩,记、记忆衰、衰减,今上、上表请、请求致、致仕……”他边说边从袍服内,掏出一份奏表来。
“堂叔爷,您、您,”完颜亮频频地摇着头,“您才年过半百,岂能退位静养?来来,赐以玉带,优诏谕之。如有大事,可令宰臣就第商议,入朝不拜。”
“郎、郎主,”完颜勖“噗通”一下,双膝跪地,“下臣确、确、确实,病、病、病情严、严、严峻,不堪、堪、堪重、重、重、重托……”
“哼,既然若此,”完颜亮满脸不悦,勉强答应,“那就——以本官致仕,封周宋国王。”
“多、多、多谢、谢、谢郎、郎主!”……
宦者宣旨:“左副元帅完颜杲,封秦汉国王,为行台尚书左丞相,元帅如故;平章行台尚书省事、右副元帅大托卜嘉,为行台尚书右丞相,元帅如故;完颜宗义任平章政事,完颜宗安为御史大夫。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