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南京(今河南开封)垂拱殿,夜静而更深。萧裕望着御案之后的完颜亮,眼前的这张面孔,曾经十分熟悉而又显得分外陌生,心中尽管依然有些不寒而栗,但他认认真真地剖析着过往的经历……
勤政殿,夜幕降临,完颜亮还在接见萧裕等近臣。
“萧司徒,”完颜亮诚恳询问,“请问,人君欲治天下,其道何贵?”
萧裕郑重其事地回答:“其道贵静。”
“吾国都城,僻在一隅,官艰于转输,民艰于赴诉,朝议纷纭,”完颜亮似乎有些举棋不定,“吾欲命大臣张浩等人,对燕京之旧有宫殿,加以修葺改扩建,此意静或非静耶?”
萧裕点头赞同地:“国都南迁,此良策也;所谓静者,乃不扰民伤财之耳!”……
勤政殿,夜色深沉。“萧司徒,”完颜亮边批阅奏章,边诚挚相询,“尔可知,世间可真有鬼神乎?”
“启禀郎主,”萧裕神色庄重地回答,“汉人史书曾言,‘汉文帝召见贾谊,夜半前席,不问百姓而问鬼神,后世犹讥之’。郎主不以臣愚陋,幸及天下大计,鬼神之事,未之学也。”
完颜亮摇摇头,坚请不已:“但请言之,以释吾之永夜倦思。”
萧裕见情不得已,于是回答说:“臣家有一卷书,记人死复生。有人问:‘冥官何以免罪?’答曰:‘汝置一册,白日所为,暮夜书之。不可书者,即不可为也!’”
完颜亮听了之后,脸上的神色,似乎为之一变……
庆元宫,完颜亮召见南宋贺登极使徐度,他手持原完颜亶所用过的白玉腰带,高高兴兴地说:“此天水郡王(宋徽宗)赵佶宫中旧物,今以回赐尔宋主赵构,使汝主见此带如见其父。并代朕转谕汝主,当不忘朕之一番善意也。”
“多谢金主!”徐度领受玉带,鞠躬而退。
“启禀郎主,”萧裕似觉可惜,“此白玉腰带,实属稀世之宝,轻赐未免可惜!”
“哈哈,萧司徒恐怕未知!”完颜亮心中,其实有些忌讳,此物赵佶与完颜亶都曾用过,他俩一位是亡国之君,一位被弑丢了皇位,当中或许有些不祥;与其留下,倒不如将其转送出去,以便将祸水引向江南。
他虽如此想,嘴上说的却是冠冕堂皇之语:“古人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弱宋江南之地,它日当为我大金所有,吾道南下之后,此带虽赐,何如置之外府耳?!”……
垂拱殿,夜幕深沉。完颜亮审视良久,终于发话了:“萧裕,朕既已赐座,缘何不坐?”
“回禀郎主,贱臣有罪,且罪孽深重,不敢就座!”萧裕连头都未抬,轻声回答。
“萧裕,你说,朕待你如何?”完颜亮有些不解地问。
“回禀郎主,扪心自问,贱臣蒙陛下青睐,恩宠有加!”萧裕似乎有些疚愧,其声沙哑……
“萧裕,你抬起头来!”完颜亮提高了嗓门。
“抬、抬头有罪!”萧裕嗫嚅着说。
“朕——恕你无罪!”完颜亮嗓音宏亮。
萧裕终于抬起头来,仰视着龙椅上那位曾经一心一意辅佐过的明君,心中如有洪涛在不停地翻滚:
萧氏乃辽阳渤海大族,祖上为契丹萧氏,从辽铁腕皇后述律(萧)平开始,世世代为辽国外戚,家族庞大,子孙众多,文人墨客遍布于天下,出将入相者,不可计数,论显赫莫之能比。
据《契丹国志》记载:“以白马为图腾的部落,与以青牛为图腾的部落结合,繁衍了契丹民族。”契丹人的姓氏,主要分为“耶律”和“萧”姓两大部落。由于皇族“耶律氏”主要与“萧氏”通婚,以致于辽国后妃几乎全是老“萧”家的姑娘。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女儿做了后妃,哪能忘了爹妈和娘家?于是,“萧氏”家族的男人们也随之升官晋爵,还代代相传,“世袭罔替”。
因此,辽国的“萧氏”家族,权倾朝野,上自宰相、郡王,下至统军、林牙、宣徽使、枢密使等,人数众多。《辽史》中记载的辽国220位重要官员中,竟有60多人出自“萧氏”家族。
此外,“耶律”皇族的公主,也大多“下嫁”给“萧氏”家族。据《辽史?公主表》中记载,辽国34位公主中,有26位成为老“萧”家的儿媳妇。而“萧氏”家族的男子,一旦成为皇家的“驸马爷”,那权势自然非同一般,多数身居“北府宰相”等要职,最琐一等的,也要弄个郡王之类显赫的头衔,不然的话,那公主肯定很没有面子。
萧裕的烈祖萧敌鲁,字割辇,为辽国的开国宰相;天祖萧解里,博学多才;高祖父萧奥干,曾任“遥辇克”(官职)。曾祖父——萧袍鲁,是法库人氏,出生于辽圣宗耶律隆绪开泰七年(1018)。萧袍鲁青年时代就立下过远大的抱负,他常谈管(仲)、乐(毅)之才,频思孔明之谋。辽国兴宗耶律宗真时期,萧袍鲁开始踏上仕途,成为皇帝身边的侍卫,每当皇帝外出时,也得跟班守卫。
辽兴宗重熙十三年(1044)九月,皇帝耶律宗真御驾亲征西夏国,命皇太弟耶律重元、“北院枢密使”萧惠、“东京留守”萧孝友,各自率领辽国军队,兵分三路进军,最终在贺兰山的山北,与西夏国军队展开鏖战。辽国将士凶猛剽悍、骁勇善战;西夏国的将士难以招架、溃不成军,迫不得已才退守到贺兰山一带。
在这场战斗中,萧裕的祖父萧袍鲁,率领“殿中司”一行兵马,左突右冲、势如破竹,连连挫败西夏国的将士。萧袍鲁身先士卒,经常冲杀在辽国将士得前面,英勇善战、出生入死,立下了显赫的战功,展露出杰出的军事指挥才华,受到了辽国兴宗皇帝耶律宗真的重视和赏识。
辽军班师回朝之后,兴宗皇帝耶律宗真授予萧袍鲁“本府敞史”的官职。由于萧袍鲁躬谨勤政、忠于职守,后来,他被提升为“左金吾详稳(将军)”,不久改授松山州(内蒙古赤峰城子屯城址)刺史,又升迁为归州(营口归州村城址)观察使,继而先后担任了匡义(饶州,内蒙古林西县樱桃沟城址)、彰圣(信州,吉林怀德县秦家屯城址)、开远(云内州,内蒙古土默特左旗东南沙尔沁城址)、临海(锦州)等地军队的“节度使”。
辽道宗耶律洪基大康(1075)年间,萧袍鲁担任了汤河(辽阳、海城东部)女直详稳(将军),并特授“太子太傅”衔;大安元年(1085)农历十一月,萧袍鲁官拜“北府宰相”;大安五年(1089)农历正月二十三日,72岁的萧袍鲁,死于跟随道宗皇帝耶律洪基出游的行帐之中。
萧袍鲁死后,辽道宗皇帝耶律洪基为之极度悲伤,竟数日停止上朝。道宗皇帝特地下诏,批准萧袍鲁归葬故里祺州(康平县郝官屯小塔子城址)娘子庄(法库县柏家沟镇前山村一带)。
大安六年(1090)农历三月十九日,萧袍鲁入葬。这位战功卓著的辽国“北府宰相”,最终长眠在法库县柏家沟这块祖居的热土之上。
萧裕出身在如此显赫的权贵世家,打小就曾立下过誓言,长大后要匡扶正义、周济苍生,光宗耀祖,“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没想到临了还是水中捞月,镜中摘花……
他为自己曾经的为虎作伥,深感羞愧,也为自己所行之事而深度懊悔……
“郎主,”萧裕开始说话了,其声沙哑而不失稳健,脸上的神色痛楚而不失刚毅,“谋逆之事,并无虚假,大丈夫为事至此,又岂可讳!”
“你到底因何缘故,结怨于朕而作此蠢事?”完颜亮待萧裕确实不薄——从兵部侍郎(国防部次长)起步,到燕京留守,秘书监、司徒、大兴府尹,再到尚书左丞相,如此显位厚禄,光宗耀祖,莫非还有什么不满足之处吗?……
可如今竟然与他人勾结在一起,放着现成的荣华富贵不享,放弃宽敞明亮的坦途不走,密谋叛逆,为辽国已逝君主的孙子,做起复国之梦,且甘冒掉头颅洒热血的风险,这不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吗?……
“陛下与唐古辨六人及臣等,约同生死,”萧裕开始侃侃而谈,“唐古辨因强忍果敢,而致之死;完颜秉德、乌达等人之先后丧命,臣皆知之,惟恐日后,不得好死,所以谋反,幸求苟免耳。太宗子孙无罪,皆死臣手,臣之死亦晚矣。”
萧裕越说越觉痛苦,那些凄惨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
金国上京太祖庙,完颜亮与众近臣正在庙中祈拜。唐古辨站在太祖绘像之前,端详良久。
“驸马姑爷,”完颜亮有些疑虑,走到跟前,“此像太祖之眼,似乎与尔极像?”
“唔,好像是的!”唐古辨忘乎所以,有点沾沾自喜;完颜亮脸上神色,忽然由晴转阴……
泰和殿,三更时分,完颜亮躺在御榻之上,忽然觉得殿外有脚步之声传来,大声喝问:“谁,快滚,小心脑袋!”
有人猛地撞开殿门,虎跳而入。完颜亮伸手去拿御枕下的佩刀,摸了许久亦未找着,来人已扑到跟前,对着他的胸部就是一刀,鲜血喷溅而出……
完颜亮睁眼细看,持刀的竟是唐古辨、完颜秉德和乌达等人,第一刀尚未抽出,第二刀照着脖子又接着砍了下来;完颜亮大叫一声,从恶梦中惊醒,翻来覆去再也难以成眠……
勤政殿,夜幕之中,有老鸹掠过。完颜亮捂着头,双臂撑在御案之上。
“郎主,”萧裕关切地询问,“郎主,若龙体不适,祈请早点歇息!”
“萧司徒,”完颜亮忧心忡忡地,“朕昨夜之梦,该主何兆?”
“郎主,”萧裕宽慰地回答,“人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陛下近日,兴许政事繁杂,劳累过度,需调息静养,或外出游乐,放松放松!”
“静养、游乐,皆非急事,”完颜亮站了起来,拍了拍身后的御座,“司徒可知,朕之心结所在?”
“郎主之心结么,”萧裕欲言又止地,“莫非是,担心龙、龙椅未稳?”
“太宗诸子强盛,乃朕之心腹大患,”完颜亮神色严峻地点了点头,“必须早日根除,方可防患于未然!”
“这个嘛,”萧裕沉吟良久,突然想起一个主意,“郎主,下臣想起一个人来,原参知政事萧肆,与唐古辨、完颜秉德交情非浅,人所共知。萧肆被贬为庶人,必心怀怨尤;可假托其出面,状告诸子谋变,以取信于人,可按籍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