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南京(今河南开封)垂拱殿,夜色已深,完颜亮坐在御案后,独对萧裕,满腹心事,历历在目……
夜幕笼罩,寒风凛冽。后宫高墙之下,有俩亲军持戟守卫着小门。小门外有一间小木板房,另有一条小路,直通阿什河边,除了宫里的人,打水弄柴,平时很少人行走。
小底大兴国提着灯笼,灯笼上贴着大红“福”字;带着完颜亮,匆匆忙忙地走来。
完颜亮已经乔装,扮成侍女模样,披着连帽风氅,檐毛低垂,几乎连眼都被遮住,手中还挽着两只大大的竹编果篮。
“唗,站住,来人是谁?”还隔着老远,那俩亲军就吆喝开了。
“是我,”小底大兴国壮着胆子大声回答,“哼,小六子,你们连这宫里的灯笼,都不认识么?!”
“哟,是兴国值长呀,”小六子有些惊诧地,“这么冷的天,又是黑咕隆咚的,谁想到您会来呀?!后边还有一个,谁呀?”
“亮、亮阿哥府上的侍婢——高、高福娘呗!”小底大兴国稍许有点慌乱,回答也不怎么流利,“要进、进宫里去!”
“进宫?这么晚了,进什么宫呀?”小六子继续盘问。
“亮阿哥的母亲,太师夫人,是悼平皇后的亲姑奶奶,听说皇后身子不适,特意弄了一些蒸糕、甜点,非要连夜送进宫里,”小底大兴国绕来绕去的解释,“这不,求来求去,求到我的头上;太师夫人,亮阿哥,那可都是惹不起的人呀,没法子,只好领着她走、走上一趟呗!”
“幸亏是您,要是旁的人来,打死我们都不会让她进去!”小六子边说,边拍门。
门开了,里面同样有俩亲军守卫。小六子解释了半天,虽然亮阿哥府上的侍婢高福娘,谁也没见过,不知高矮胖瘦,但有小底大兴国手拿皇宫符鈅,站在旁边作保,他俩方才答应,派人到后宫通报……
后宫寝殿,悼平皇后因晚饭之后,有些头疼,早已躺下歇着;突然听到宫女禀告,说是“姑奶奶家里,派侍婢高福娘前来,送蒸糕、甜点”。
皇后心里甚觉诧异——进宫之后,姑奶奶虽然也曾派侍婢送过礼盒之类,但既不逢年过节,又是寒冬之夜,按理不该送啥糕点,除非是表哥有紧急之事,对对,那肯定是的——连忙唤着:“翠儿,你快去,把人与礼盒接进来!”
“好嘞!”宫女翠儿应声,匆匆忙忙出去迎接……
悼平皇后虽然不知来人是谁,有何紧要之事,但躺在床上接待,终归有失体面,只好忍着头痛,强迫自己起来,让宫女们帮着掌灯梳洗。
瑛姑一边装扮,一边想开了心事:她的阿玛,因在战场上负伤而亡,母亲被同族的伯伯继娶,娘家几乎没人,姑奶奶怕她受人欺辱,很小就接到了身边,一直照管着她长大……
表哥完颜亮从军南征之后,她被郎主看中,被迫进宫,虽然也曾哭过、闹过,寻死觅活,但奈不住完颜亶的死缠硬磨,加之他曾以“完颜亮的生死荣辱”相威胁,不得已而躺在了御榻之上,后来生了娃娃,又当上了令人钦羡的皇后……
她的心,实则一直还在表哥完颜亮的身上。从军数年,完颜亮虽然在征战的间隙,写过许多信函,但由于完颜亶的蓄意封杀,瑛姑几乎没有收到过他的任何片言只语,只是在年节时去探望姑奶奶,唠嗑时得到那么一丁点儿讯息……
完颜亶虽然占有了她的身,但并没有控管住她的心;完颜亶的优宠,使得她越来越骄横泼辣;完颜亶的慵懒、怠惰,给了她代为理政断事的机会,到后来越加精明而强悍,朝中大事小事,几乎要当一半的家……
七年之后,完颜亮奉调回京;大婚之日,瑛姑陪完颜亶前去贺喜,在婚礼上,见到新人敬拜天地、长辈,以及夫妻对拜之时,她甚至多么希望,那其中的新人就是自己;后来,完颜亮以敬酒赔礼之名,两人终于在后厅久别相拥之时,她多么期望,时间就此凝固;谁知老天不如人愿,片刻之后,就被完颜充与唐古辨酒闹之事,搅得一塌糊涂……
时间一晃数年,直到太师完颜宗弼患病弥留之期,她与完颜亮终于第二次相会于后院圆福帝姬之卧室,可时间依然非常短暂;完颜亶要打道回宫了,她不得已才撒手而归……
都说是“有缘之人终成眷属”,可她与表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硬是棒打鸳鸯两分开,虽然近在城里,可相逢的机会总是那么难,那么短暂;她心里有多少话,都还没来得及诉说;有多少念想,都还没来得及付诸实施,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也许……
“启禀皇后,”正在瑛姑胡思乱想之时,耳畔突然响起翠儿的禀告之声,“高福娘来了!”
“高福娘在哪?”她猛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连帽大氅的肥胖女人,跪在地上,尽管遮头盖脸,胭脂红唇,可她一眼就认出,这不是朝思暮想的完颜亮是谁?……
可他竟然胆大包天,偷偷摸摸地混进宫来,万一被人发觉,到郎主那儿告密,那他俩恐怕将要从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如今如何是好?……
呆了约莫两三分钟,她立马清醒过来,吩咐道:“翠儿,你们赶紧退下,姑奶奶家的人,半夜进宫,笃定有紧要之事,本宫须得好生地唠一唠嗑!”
“皇后娘娘,这两篮糕点?”翠儿看了看身边的果篮,细心地询问.“你们拿一半去,与姐妹们分享,其余的给本宫留下!”
“好嘞!”翠儿带着众宫女,高高兴兴地走了,并且将寝殿之门,也关得严严实实.眼前只剩这一对苦命的鸳鸯了,完颜亮将连帽大氅脱下,猛地往身后一甩,二话没说就扑了上来……
皇统九年(1149)十二月,金国上京后宫寝殿,北风呼啸,暴雪纷飞,时近凌晨。
“呯呯啪啪”的打门之声突然传来,将一对野鸳鸯从甜蜜的梦境中惊醒。瑛姑懒洋洋地开腔询问:“谁呀?本宫头疼了一夜,刚刚睡醒呢!”
“皇后娘娘,是我,”翠儿冲着寝殿门缝中,悄声喊着,“郎主回来啦,等下立马过来!”
“表哥,快快起来!”一听非常着急,马上伸手去推犹在呼呼大睡的完颜亮。
“瑛姑,我,我还要!”完颜亮朦朦胧胧地翻了个身,将她又压在了身下。
“别闹了,完颜亶回来啦,”瑛姑从他身下好不容易探出头来,“你不要命啦!”
“人道是,‘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完颜亮心灰意懒地回答,“快活一夜,此生死了也值当!”
“啪!”瑛姑在他大腿上恨恨地拍了一掌,“你疯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那,好吧!”完颜亮猛然醒转过来,立马起身,三下五除二地立即换好了装。
“翠儿,你领着福娘,从后门出去,越快越好!”瑛姑将殿门打开,轻轻地叮嘱着。
“皇后,是!”翠儿抓起两个果篮,转身就走;完颜亮却仍然站在门旁,迟迟未动。
“你咋地还不走嘛?”瑛姑疑虑地问。
“瑛姑,我!”完颜亮突然又伸出双手,搂住她亲了一口。
“表哥,给你!”瑛姑将自己一直系在脖子上的那块雄狼玉佩,扯了下来,塞进他的手心,“你走,走吧!”顺手将其一推,“哐啷”一声关上了殿门……
皇统九年(1149)十二月初九,丁巳之夜,金国上京唐古辨家。
大厅内,唐古辨、完颜亮、完颜秉德、完颜乌达、布萨思恭、小底大兴国、徒单阿里出虎等人,围桌而坐。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众人大都恐惧害怕,而没有了任何食欲。
完颜亮在一边喝酒,一边想着心事:数日之前的那次雪夜幽会,虽然他在翠儿的护送下,趁着凌晨人困马乏,从后宫小门逃出,穿过冰封雪冻的阿什河,悄悄地溜回家中,找到高福娘和家人,预先作了周密编排,以免临时露出马脚……
俗话说,“鸭蛋不通风,照样进盐味”。疑心极重的完颜亶,因突然而至的暴风雪,提前结束狩猎,连夜回宫。随意梳洗之后,立马赶到寝殿中来,虽然没能碰上完颜亮,但他嗅到了那些尚未完全清除干净的糕点气味,立马追问不已。
一个宫女不小心说漏了嘴,得知是“姑奶奶家派人送的”,而且“来人还在寝宫中呆了一个晚上,凌晨才离去”,完颜亶马上派人前去追赶、搜寻,由于风雪太大,来人早已没了踪影。
完颜亶在天会十年(1132)13岁时,因完颜宗干、完颜宗翰、完颜宗辅、完颜希尹等宗亲勋贵的支持,受任为谙版勃极烈,被确定为皇位继承人。天会十三年(1135),金太宗驾崩,完颜亶16岁登基为帝。此后,由于宗翰、宗干、宗弼等开国功臣相继秉政,大权旁落,完颜亶临朝一般不说话。
等到皇统八年(1148)十月,宗弼去世,完颜亶19岁,才有机会亲政。但由于悼平皇后又很泼辣,干预政事,无所忌惮。再加上完颜亶的两个儿子,太子济安、魏王道济,相继在皇统三、四年去世,帝位失嗣。他从24、5岁开始,即嗜酒如命,不理朝政,滥杀无辜。
完颜亶的无能与昏庸,使得皇后越发瞧他不起,经常拿话讥刺、挖苦、挤兑,而且有时往往没能注意场合,弄得他很没面子;好几次都恨得牙痒痒的,想要发作而又憋进肚里。
皇后与完颜亮早年相恋之事,他曾经有过耳闻,但觉得“生米尚未煮成熟饭”之前,时过境迁,一般的女人往往都会随遇而安,更何况她如今的地位,是荣华富贵已达巅峰之上的“一国之母”。
可万万想不到的是,皇后竟然是个“吃在盘里,盯着锅里”的痴情女人,十多年了,那初恋情人的俊朗身影,始终未能从脑海中剔除;三番五次都有风言风语,但一直未能抓到把柄。尤其是那次完颜亮生日,皇后竟然悄悄地托小底大兴国,捎去一只珍贵异常的鸳鸯瓷瓶,这不更明显地表露了其心态吗?
完颜亶从心腹太监那里,获知此事,登时勃然大怒,不仅立马派人,将小底大兴国重重地鞭挞了一百,而且罚他必须将皇后的礼物,尽快全数追回。
一来是借此警告完颜亮和大大小小的臣子们,无论谁人都不得有歪心巧意,擅自轻举妄动;二来是给皇后一点颜色,他完颜亶“病虎不是猫”,必须尽早悬崖勒马,否则的话,后果将难以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