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统九年(1149)八月,金国上京原左丞相唐古辨之家,傍晚,厅内正掌灯宴饮,完颜亮、完颜秉德等人在座。
“贤侄,您一回京就来看我,多谢了!”唐古辨端着酒碗,“这一碗酒,一来为您接风洗尘,二来祝您平平安安,从此一帆风顺!干了吧?”
“驸马姑爷,在下是晚辈,常来看望,理所应当,”完颜亮站起,“噹”地一碰酒碗,“多谢您的关照,来来,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好好,爽快!”唐古辨一边赞许,一边继续斟酒,“来来,满上,满上!”
“布萨思恭老兄,”完颜亮端着酒,敬向坐在对面的布萨思恭,“您如今是郎主身边的红人,我来敬您一杯!”
“什么红人不红人啰,亮阿哥莫折杀我了,”布萨思恭站起,毕恭毕敬地端着酒碗,“思恭少贱之时,幸蒙先太师收留,除肌肉发肤,乃父母所赐之外,今日所有,皆先太师恩赐。亮阿哥日后,若有什么差遣,万死而不辞。来来,先干为敬!”说完抬头,一干而尽。
“额附(大姨子姐夫),”坐在布萨思恭旁边的大理卿完颜乌达,主动举杯相敬,“我们是连襟,敬您一杯,祝您平安归来,仕途重光!”
“多谢多谢,”完颜亮饮酒之后,抱拳遥祝,“莫押(小姨子妹夫),您我也算今生有缘,同枝连理,当然共生共荣!”
“好好,大家伙儿吃菜,吃菜;来来,都满上,满上!”唐古辨十分热情地招呼着。
坐于主人右侧的完颜秉德,却始终阴沉着脸,一直坐立不安。
“秉德老弟,您如今高升了,当了尚书右丞相兼中书令,今晚好像不怎么高兴呀?”完颜亮发现之后,再次举起酒碗,向其发声邀请,“在下敬您一碗,可否赏脸?”
“唉,快莫说了,什么高升不高升的,”完颜秉德满脸不悦,“前几天,无缘无故地又被郎主,杖罚了一百,这屁股还火辣辣的,疼痛难忍,连正经想坐、坐,都坐不成!哼!”
“既然如此,那就您只喝一口,”完颜亮今晚似乎格外豪气,“在下干了这一碗!”
“亮阿哥,莫说‘在下、在下’的啦,您原先就是我的顶头上司,如今不过是虎落平阳罢了,”完颜秉德十分勉强地欠起身来,“那么,我就喝一半吧!”
“好好!”完颜亮又一仰脖,将碗中的酒,全部干掉,抹了一下嘴唇,“唉,过去的事都别提,而今眼目下,我只是个普通的平章政事,跑腿打杂罢了,从今往后,还请诸位多多关照哩!”
“哼哼,贤侄还有个‘平章政事’,”唐古辨气愤不已地,“他奶奶的,我可是被一撸到底,连个跑腿打杂的差事都没了!”
“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完颜秉德想着自己被无端处罚之事,深有同感,“哼,管事越多,兴许越倒霉;说不定哪天,我这脖子上的脑袋,咋个丢了都不明白!”
“怕丢脑袋?嘿嘿,”唐古辨挥了挥拳头,“狗急跳墙,咱们死到临头,恐怕也得搏上一搏!”
“呃,你们说,”完颜亮若有所思地询问,“若是真举大事,谁可立者?”
“嗯,郎主的弟弟,”唐古辨捋着胡须,率先提议道,“那个胙王完颜元,怎么样?”
完颜亮见无人吱声,眼珠子一转,问道:“嗯,那其次呢?”
“邓王之子,完颜阿林,好像也还可以吧?”唐古辨捋着胡须,有些犹豫地回答。
“阿林恐怕不行,整日花天酒地,游手好闲,那怎么能立呢!”完颜亮脸色严正地反驳。
“嗬嗬,嘿嘿,”唐古辨非常勉强地笑了笑,“贤侄,莫非您也有意染指吗?”
完颜亮捏起拳头,将酒桌一捶:“哼,果不得已,舍我其谁!”……
夜深人静,完颜亮家卧室,炕桌上有一个花瓶,其中插着一枝桂花,灿然而放,溢金流彩,花香扑鼻。徒单芬妮盘腿坐在烛光下,静静地绣花。
她手中拿着的锦缎上,除了桂花图案,还有两句诗:“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诗句还没绣完,剩下最后一字。
她的身边,躺着一位两岁左右的娃娃——完颜光英,睡得正香。
完颜亮带着熏熏的酒气,撞开房门进来;徒单芬妮发现之后,正要起身,完颜亮扑上来,将其搂在怀里。
“哎呀,慢点慢点,你这酒鬼,”桂花瓶被打翻了,徒单芬妮挣扎着站起,先将花瓶扶好,再把手中的绣活挪开,“千万千万,莫把绣针扎着了光儿!”
完颜亮似乎有些生疑,松开手扑过去,将绣活捡在手中,斜靠在炕头,展开来边看边念:“嗯,绣得真还不错!不过,‘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这是甚么狗屁诗啰,软绵绵的,没有一点阳刚之气!”
“有笔吗?郎君给你写一首试试!”完颜亮边说边站起来,满屋寻找。
芬妮打开五斗橱,将笔墨和纸张一一拿出来,摆放在炕桌上:“给给,妾身看您,能涂抹个么子花样出来!”
“好好,你等着,”完颜亮手捧花瓶,仔细端详着,边看边想,口中念念有词:“绿、绿叶?黄、黄花?对,绿叶枝头……”
“绿叶枝头金缕装,秋深自有别般香。”完颜亮似乎有灵感突然涌上心头,搁下花瓶,提笔在手,一边念诵着,仿佛成竹在胸,一挥而就,“来来,夫人请看!”
说完将笔往墨砚中一丢,倒身便在炕头而卧。
“一朝扬汝名天下,也学君王著赭黄。”芬妮一边收拾,一边小声诵念,“哼哼,这副口气,硬是不小,确实不小咧——”……
皇统九年(1149)十月,金国上京敷德殿,完颜亶正在接见文武大臣。
“启禀郎主,”完颜秉德上前跪奏,“河南军士孙进,自称皇弟阿禅大王,兴兵谋反,罪证确凿,赃证俱在,听凭圣裁!”
“启禀郎主,”完颜亮紧随上前,大声禀告,“孙进谋反有端,串通陛下之弟,北京留守胙王完颜元、安武军节度使扎拉、左右卫将军特斯、阿林、达兰等,罪恶昭显,若不严刑剪除,恐留后患!”
“串通谋反,这还了得,”完颜亶大怒而起,竖掌劈空,咬牙切齿地,“杀,杀无赦!”……
十二月初,金国上京大青山麓,林木高大峻拔,北风呼啸,黄叶飘零;满地薄雪,阿什河已封冻结冰。
完颜亶与侍卫们在林中,放马驰骋,张弓搭箭,呼鹰驱狗,追杀捕猎……
天近黄昏,五云楼下,完颜亮仍在桌前,装模做样地翻阅书函,借故逗留未归。
“郎的个小乖乖呀,你咋还不过呀么过来——”小底大兴国手执一柄符钥,哼着小曲,得意洋洋走过,见楼门敞着,凑到跟前,“呃,是哪位朝臣呀,咋地还不回家?”
“噢,兴国大官,是我哩,”完颜亮举起书函扬了一扬,“还有点文稿,郎主催得急,只好晚一点,再回去呗!”
“亮阿哥,朝中大事小情,多如牛毛,您也太上心了,”小底大兴国十分赞叹地,“再说,郎主近日出猎,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的,您急啥哟!”
“实在命苦,没法子呀,”完颜亮重重地叹了口气,“若不提前备好,万一郎主途中回来,恐怕不死也会脱层皮哩!”
“对对,那倒是的,”小底大兴国点头赞同,“人道是‘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不是打板子就是掉脑袋!”
“是呀,小心为妙,小心为妙,”完颜亮高扬拇指赞许,“呃,您那外甥罗卜藏,近日还好吧?”
“好好,多谢您啦,”小底大兴国感激万分地,“刚刚出道的小后生,没成想您给他弄了个‘令史’做,整日里乐得屁颠、屁颠的,我姐实在感激不尽,说过多次,还想请您吃饭呢!”
“力所能及之事,不用不用,”完颜亮摇着手,“趁年轻时多磨练磨练,日后兴许,会有更大的出息呢!”
“那是那是,有亮阿哥您全力罩着,铁板钉钉——笃定之事!”小底大兴国抱拳相谢,“亮阿哥,日后有用得着之处,万望明言,小底必将尽心竭力!”
“日后,必有仰仗之处,”完颜亮似乎有难言之忍,吞吞吐吐地,“不过,年初那次,本府生日,因皇后附赐礼物,曾经连累您受到杖罚;听说皇后,也一直受气憋屈,寝食不宁,今晚我、我想……”
“唉,那一次,实在冤屈,就莫提啦!”小底大兴国摇了摇脑袋,“亮阿哥,今晚您想何为啰?”
“我、我想进宫去,向皇后当面澄清一下,”完颜亮欲擒故纵地,“也免得皇后心气郁结,日久生病,惹得圣躬不悦,又闹怪茬;可我心里又怕,再次连累于您……”
“这——,”小底大兴国迟疑了一会,拍了拍胸脯说,“好吧,反正郎主出猎未归,我就豁出去了,索性成全您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