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殿后阁,完颜亮正在向高福娘讯问,龙德宫徒单太后及完颜充等人的近况;其一番话语,反而激起了他心头绵绵不尽的思绪:
傍晚,夜色开始降临。大青山脚下,完颜宗干墓地,周围松柏环绕,有一座守墓的小房子,房顶冒出袅袅炊烟。
大氏双目失明,衣着陈旧而洁净;双手执着竹帚,在房前摸索着,清扫台阶上的落叶。
完颜亮骑着马,独自飞奔前来。蹄声“嘚嘚”,突然在墓园外停下。完颜亮勒住马缰,“咚”地跳下马来。
“福娘,”大氏侧耳倾听,回头向小房子内唤着,“你快出来瞅瞅,谁到咱这墓园来啦?”
“嗯哪,”瘦小的高福娘(8岁左右),端着一个淘米洗菜用的小簸箩,走出小房子,认真看了看,十分惊喜地,“国相夫人,好像是、是您儿子。”
“哪个儿子,莫非是——迪古乃吗?”大氏边揣测,边试探着伸手去摸。
“额、额娘,”完颜亮扔下马缰,紧跑几步,上前搂住大氏,声音呜咽地,“是我,真的是我……”
“迪古乃,”大氏眼中亦含有泪花,伸出双手,将完颜亮从头到胳膊,摸个不止,“迪古乃,前些日子,就听说你要回来,额娘等呀、盼呀,终于把你盼回来啦;来来,让额娘好生瞅瞅,哦,高了,胖了,壮实了!”
“额娘,孩儿不孝,”完颜亮单膝跪下,抽泣着诉说,“孩儿从军南征,一走就是七年,把您撇在家里,吃苦受累,没人照管……”
高福娘在一旁听着,亦悄悄地垂泪,转身进屋,继续准备饭菜。
“不不,既不苦,也不累,”大氏宽谅而慈祥地回答,“额娘好着哪!”
“额娘,孩儿听说,”完颜亮抹了抹眼泪,有些气愤地询问,“是徒单氏那臭婆娘,将您赶出来的?”
“没有,没有,是额娘自个儿,要来这儿陪伴你阿玛,”大氏开始露出会心的微笑,“你阿玛在生之时,家事、国事,太忙、太累,没有多少闲暇相聚;打从归西之后,额娘每天早晚,无论刮风下雪,天晴落雨,都能陪伴着他,唠一唠嗑,这日子过得,爽心着哪!走走,进屋里坐,进屋里坐。”
“额娘,小心!”完颜亮急忙搀扶。
“没事没事,习惯了!”完颜亮搀着大氏,走进小房子。完颜亮看了看屋内简陋的铺盖和锅碗瓢盆,有些埋怨地问:“额娘,瑛姑很小,就到咱家来啦,您对她百般照顾,千般呵护;莫非她进宫之后,对您就翻脸不认,啥也不管不问?”
“不不,悼平皇后——她她,心地善良,为人厚道,每年清明,都要亲自前来,在你阿玛坟上,点点香烛,化化纸钱,”大氏坐在小桌前,帮着摘洗青菜,“逢年过节,她都会派人前来,送些肉食米面,干鲜果品。”
“额娘,”完颜亮见高福娘忙前忙后,用小凳子垫在脚下,去刷锅弄菜,甚为同情,转身悄悄发问,“福娘这么小,她能照顾得了您吗?咋不换个,大一点的人呢?”
“不不,这小丫头,心好,吃得了苦,还是瑛姑——悼平皇后帮忙挑选的呢!其父是宋朝的官员,被掳北来,死在了苦役营中;其母不堪**,投河自尽,撇下小小年纪的她,实在可怜。”大氏摇摇头,压低嗓音说,“年青一点的女孩,原先也曾有过,可耐不住寂寞,成天埋三怨四,只好放她们走了!”
“瑛姑,悼平皇后,哼!”完颜亮听到其名号,有些反感地,“额娘往后,莫在孩儿面前提她!”
“迪古乃,”大氏明白儿子心底,有块疤痕尚未平复,善意地劝慰,“你也莫怪瑛姑,郎主看中的,她也拒绝不了,这都是命中注定;更何况如今格外受宠,朝里的大事小情,她几乎都当了一半的家!”
“哼,‘牝鸡司晨,恐非吉兆’!”完颜亮没好气地说。
“嗨,莫管它牝鸡、牡鸡,只要对咱家里人,知寒懂暖就行,”大氏开导地,“迪古乃,你如今做官也大了,年岁也不小了,普天之下,漂亮的女孩多如天上星辰,也该找个称心如意的,成就自个儿的家业啦!”
“夫人,饭菜已经好了。”福娘手脚麻利,将几个菜端了过来,放在炕桌上。
“好了,那就吃吧!”大氏点点头。
完颜亮起身帮忙拿取碗筷,夸奖地:“哟,这小丫头还不错,炒的几个菜,还像模像样;来,一起吃吧。”
“噢,是很能干,”大氏接过福娘盛好的饭,赞许地,“有她在这儿,额娘可享福哩!”
“不不,夫人,”福娘将筷子递过,“能跟在您身边,是咱的福气!”
“额娘,”完颜亮给大氏挑了一些肉菜,“孩儿终于回京,赶明儿就搬回去住。”
“梁宋王府?”大氏扒了一口饭,“嗨,咱可不想再回。”
“嗯,那就过些时日,”完颜亮想了想说,“待孩儿同判府衙的房子,修葺好之后,再来接你们!”
“嗬嗬,难得你有这番孝心,”大氏边吃边摇着头,“迪古乃,额娘适才与你提到的那件事?”
“嗯哼,我,我暂时还不想找,待日后再说吧!”完颜亮吞了一口饭,有些不愿再谈这个话题,“额娘,适才您讲,前些日子就听说孩儿要回来,是谁告诉您的?”
“哦,你不问,我倒忘了,”大氏边回忆边解释,“是你大额娘和她的娘家侄女,上个月来这,对咱说的。那天刚好下着小雨——”……
皇统七年(1147),四月下旬,细雨纷飞,一辆马车,“叽里、咕噜”地来到墓园跟前停下。
“福娘,你出来瞅瞅,”大氏打开房门,站在檐前台阶之上,伸手去接着雨点,有些狐疑地,“清明节早就过了,这种毛毛细雨的天气,还有谁到咱墓园来呢?”
片刻之后,徒单氏与其侄女——徒单芬妮,从车里慢慢地下来;几个侍婢在一旁,撑的撑伞,搀的搀扶。
大氏正站在小房子前的台阶上,侧耳谛听;福娘跟了出来,左看右看:“哦,好像是王府的马车,还、还有不少人哩!”
“哎哟,遮好、遮好,这鬼天气,雨就直下个不停,”徒单芬妮年方十八,身形较胖,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嗓音尖脆地埋怨着,“小心、小心,地面满是泥浆,瞅瞅,把咱这套崭新的裙子,都弄脏了!”
“莫吵,莫闹,回去让她们帮着洗洗,不就得了!”徒单氏撇了撇嘴,往前走了几步,口吻变得十分亲热地,“哦哟,弟妹,雨下得这么密密麻麻,你跑出来做啥?”
“适才听得马车‘叽里咕噜’直响,咱正琢磨是谁,”大氏甚感意外地,“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您!”
“嗨,都几年了,早就打算过来,探望弟妹您的,”徒单氏边说,边主动挽起大氏的胳膊,“可府中大事小情,多如牛毛,一直都没挤出闲空!”
“不敢当,不敢当,”大氏有些受宠若惊地,“咱早就成了一个废人,哪敢劳动王夫人之大驾?快快进屋,福娘,烧茶!”
“好咧。”高福娘抢先跑进屋里,忙着张罗。
“乌合莫,您老人家好,”徒单芬妮凑上前去,挽起大氏的另一条胳膊,边搀其进屋,在炕沿就座;边招呼着侍婢们,“你们快快,把糕点和鲜果,统统搬下,送到屋里来!”
“哦,”大氏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位姑娘是?”
“她呀,是扎勒黑萨尔干子,咱的亲侄女,”徒单氏赶紧介绍,有些洋洋得意,“咱哥如今是吏部的侍郎,在郎主跟前,能递得上话呢!”
“乌合莫,咱是特意来探望您老人家的,”徒单芬妮拿着一盒糕点,送到大氏手上,“这盒松仁枣泥糕,是咱亲手做的,也不知口味如何,您先尝尝?”
“噢,侍郎的千金呀,”大氏谦恭而感激地,“来就来呗,还给咱瞎老婆子,带啥子糕点啰!”
“乌合莫,这是咱孝敬您的一点点心意,”徒单芬妮特意套着近乎,“迪古乃阿哥不在家,您就把咱当作嫡亲的萨尔干子(女儿)好啦,千万莫见外!”
“谢谢,谢谢,”大氏转身询问,“福娘,茶好了没?”
“好了,马上就得!”火炉上的铜茶壶既大又重,刚刚烧开,还在“嘘嘘”地冒着热气;福娘双手提着,拿碗斟茶,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突然溅了一点在手上,“唉哟”一下,叫出声来。
“莫急,莫急唦!”徒单芬妮朝那几个侍婢瞪了一眼,“你们?!”
侍婢们一激灵,赶紧上前帮忙,接的接茶壶,端的端茶碗。
“烫着了吗?咱给你瞅瞅!”徒单芬妮见福娘还捂住手背,走到跟前,抬起她的小手察看,“哟,都起水泡了!痛吧?”
“有一点点。”福娘忍着痛回答。
“烫伤了吗?”徒单氏喝了一口茶,甚为不满地说,“咋弄的,真是做不得卵事!”
“没事没事,”大氏边说边站起身来,欲待过去拿取,“那边壁橱里有些貂油,拿来搽一搽,过几天就好了!”
“乌合莫,您坐您坐,我来帮您,”徒单芬妮主动帮忙,取了貂油,给福娘搽上,“咋样,好点没?”
“嗯,不咋痛了!谢谢!”福娘深深鞠躬。
“甭谢甭谢,”徒单芬妮有些关切地,“你多大了,来这多久哪?”
“八岁,已经大半年啦!”福娘回答。
“听说是悼平皇后给弄来的,”徒单氏继续喝茶,“屁大一点,能顶啥用?!赶快换一个吧!”
“王夫人说的是福娘?”大氏翘起拇指,夸奖地说,“这孩子,不错不错,心善,懂事,能吃苦!”
“王夫人、二夫人,求求您们,千万、千万,别赶我走,”福娘一听,“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央求,“我能学,不会的,就慢慢来!”
“好的,不换,不换!”大氏有些怜爱地抚摸着她头上的小辫儿,“咱也舍不得你哪!”
“起来,起来,”徒单芬妮将其扶起,“迪古乃阿哥快回来啦,等他回来,你们就搬回梁宋王府里去住,这苦日子就熬到头啦!”
“你说迪古乃,”大氏有些不大相信地,“他要回来了吗?”
“是呀,听咱阿玛讲的,”徒单芬妮点头回答,“阿哥这些年,从军南征,英勇善战,立过许多战功,太师常在郎主面前,夸奖他呢!”
“是的,他在中京作留守,治军理政,名声也极好,朝中许多大臣,都赞不绝口,”徒单氏接口称赞,“迪古乃日后,笃定前程无量!”
“噢,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大氏双手合十,感激不已,“自然,须得感谢大额娘——您的费心美言,还有您哥的成全与栽培!”
“知道就好,呃——,你们先出去,”徒单氏挥手示意,让众人退出,“咱和弟妹,有些掏心窝子的话,还得私下唠嗑唠嗑!”
福娘及侍婢们,一一退出;徒单芬妮走在最后,左右看了看,将房门拉上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