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红日西垂。一溜华丽的马车,在修缮一新的南京宁德宫前停住。
“皇太后额娘,”完颜充站在车前,大声迎接,“请下车!请!”
年轻貌美的贴身侍婢高福娘(20多岁),撩开车帘,小心搀扶着徒单氏,从马车上下来。
“哎呀,这鬼地方,热热热,热死啦!”徒单氏(70多岁)手中拿着一张丝帕,轻轻挥动,抬眼看了看红墙碧瓦,大红宫门,“咋地,这就是你那皇上弟弟,给老身安排的地方?”
“是呀,”完颜充左顾右盼,洋洋自得地,“额娘瞅瞅,红墙黄瓦,飞檐翘壁,绿树成荫,几多漂亮,几多气派!”
“哎哟,俗,俗,”徒单氏撇了撇嘴,“进得城来,适才所见,这一路沟沟汊汊,桥呀栏呀,横七竖八;房连房,屋挨屋,店呀舖呀,左九右十;老的老,少的少,男呀女呀,都挤得个水泼也下不了地!”
“是呀,”完颜充接茬数落道,“哪比得上咱们大青山,宽草甸,阿什河,天也高,地也阔,水也清,那个爽呀美的,实在令人回味!”
“其它倒还好说,”徒单氏继续贬侃,“从上京,到中京,如今再到南京,吾大金国人南来,就是这热让人受不了,到处像蒸锅。”
“还蒸锅,”完颜充接嘴编排,“哼,吾看,就像炭火炉中烤全羊,把吾辈几乎都烤熟了!”
“哈哈、嘿嘿!”众等讪笑……
延福宫,假山、亭、台、楼阁,环湖而建,烟柳依依,斜阳余晖,景色雅丽。
完颜亮退朝之后,正在湖畔亭中小憩,面前石桌上有水果点心茶具,几个妖艳女子围在其身旁,敲背捶腿。
“启禀郎主,”宦者近前禀报,“皇太后身边侍婢,高福娘求见!”
“恩准!”“喳!”
“侍婢福娘,拜见郎主,”高福娘姗姗而来,叩拜于地,“郎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福娘,请起,”完颜亮抬手相示,“你不在宁德宫小心侍奉皇太后,来此作甚?”
“启禀郎主,”高福娘毕恭毕敬地回答,“福娘今日,奉了皇太后之命,前来探问郎主起居。”
“哼,这老太婆,”完颜亮似乎有些反感,“平日从不关心朕的大小细事,今日莫非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
“郎主圣明,”高福娘玲珑乖巧地回答,“皇太后与完颜充侯爷,都说龙德宫‘热得像蒸锅,像烤全羊’;特地让福娘过来瞅瞅,郎主这延福宫咋样?没成想,琼楼玉宇,瑶池番桃,更有仙女陪伴,难怪郎主日子过得逍遥,乐不思蜀!”
“嗬嗬,这福娘,多年不见,这人越长越甜,说出来的话也甜,快过来,让朕闻闻,这樱桃小嘴上,是否抹了蜜糖?”完颜亮不容分说,一把将其揽入怀中,强行施吻。
“唔唔,”高福娘半推半就,好不容易才喘了一口气,“郎、郎主,这么多姐姐、妹妹看着,人家多不好意思呀!”
“管她们作甚?愿看就看,不愿看就统统滚蛋。朕还要……”完颜亮是个真花、野花都采的角色,对此送上门来的花儿,当然不会放过,一来为满足自己的淫意,二来也想在太后身边多个“眼儿”,因此将其临幸,让其伺察太后的动静,凡太后的动止,事无巨细,悉以告知。
福娘隔三差五,在完颜亮面前蓄意邀宠,刻意添油加醋,使得完颜亮与太后之间,嫌隙日深……
近日,因契丹诸部,兴兵作乱,经庭议之后,完颜亮颁旨,委派枢密使布萨师恭率兵一万,前去征讨。
临行之前,布萨师恭入宫向太后辞行,并诉其不满:“国家世居上京,既徙中都,又迁汴京,劳命伤财;且欲大举兴兵,涉渡江淮,伐宋屠国。本官曾再三劝止,可主上不纳,执意孤行。宋之军民,困兽犹斗,焉能轻易宰割?纵能如愿,亦两败俱伤。今契丹诸部,已然反叛,恐难征剿;若南北联手,首尾甚难兼顾。若此,岂奈之何?”……
布萨师恭与太后、完颜充等人,正晤谈之时,发现高福娘于屏风之后偷听,立即将其捉拿,先用马鞭,劈头盖脸地惩罚了一顿……
他们以绳索将其绑缚在宫后的廊柱上,准备到夜静更深时,再找机会,悄悄地处置。谁知高福娘早有心计,天一落黑,就通过其相好的宫女,人不知鬼不觉地逃了出来……
“你,”完颜亮有些疑惑,“福娘适才所言,难道都……”
“哎哟,郎主,”高福娘察言观色,有意提醒,“郎主日理万机,国事劳累,慈宪太后与瑛姑,昔年之事,恐怕早如过眼云烟,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不不,”完颜亮咬了咬嘴唇,记忆犹新地,“那些事怎么会忘,又怎么能忘呢?!”——慈宪太后大氏,乃完颜亮之生母;而裴满瑛姑,乃是他青梅竹马的红粉知己——高福娘的话,如惊雷贯耳,既把完颜亮震得目瞪口呆,又勾起了他多年埋藏在心底的未了余情和恩恩怨怨……
皇统四年(1144),金国中京军营,完颜宗弼正在接见部属将佐。他坐在矮桌后,手中拿着一份诏谕,边看边念:“完颜亮,骁勇善战,屡立功勋,特加龙虎卫上将军,为中京留守,迁光禄大夫。”
“多谢郎主恩典,多谢叔父栽培!”完颜亮上前跪谢。
“恭喜将军荣升!”“贺喜将军!请客、请客!”萧裕等将佐一拥而前,纷纷道贺。
“好好,不醉不归!”完颜亮与他们一一击掌。
“扎勒黑珠伊(侄儿),”完颜宗弼唤住正往外走的完颜亮,“等会,有话跟你说。”
“四叔,”完颜亮满目喜悦地,“有何吩咐?”
“你,”完颜宗弼站起,从桌后绕到跟前,“有多久没回家啦?”
“打从天眷三年五月,从军南来,”完颜亮扳着指头计算,“哦,到目下已有四年多了!”
“接到过家里的信函吗?”完颜宗弼又问。
“没,没有,”完颜亮有些诧异地问,“家中,咋,咋啦?”
“你阿玛,已经走了。”完颜宗弼有些心情沉重地说。
“走了,上哪?”完颜亮不解。
“他,嗨,他已经去世了!”完颜宗弼叹气回答。
“去世?哪一年?!”完颜亮有些心急火燎。
“三年,三年之前。”完颜宗弼摇头。
“噢,都三年了,”完颜亮格外急迫地追问,眼泪“唰”地涌了出来,“咋地、咋地,就没人告诉咱呢?!”
“嗨,吾之大哥——你阿玛心重,”完颜宗弼感叹地说,“怕耽误你之前程,特意留言,不让告诉于你!”
完颜宗弼抚着他的肩膀,一五一十地详细解释起来……
皇统元年(1141)六月,燕京行宫,完颜亶正在接见众臣,未见完颜宗干之身影。
“唵,太师呢?”完颜亶诧异的询问,“日上三竿,咋地不见他老前来?”
“启禀郎主,”近臣上前跪禀,“太师昨夜突感风寒,头痛不已,无法来朝廷议事。”
“是吗,”完颜亶十分关切,“不知可否严重?来人,随朕亲往探视!”……
七月,野狐岭,队伍迤逦而行,突然停在半途。完颜宗干躺在马车上,瘦骨嶙峋,**不止……
完颜亶与悼平皇后来到车前,随从布萨思恭撩开马车上的布帘;完颜宗干欲待起身,完颜亶伸手阻止,抚着其手背,悲泣不已……
八月,会宁府乾元殿,完颜亶接见众臣。
宦者宣旨:“太师宗干,素来忠贞为国,夙兴夜寐,劳苦成疾,特赦罪囚,与之禳灾除患……”
九月,丞相府,日暮。完颜宗干卧在病榻上,羸弱之至;大氏手捧汤盅,正在一勺一勺地喂食……
完颜亶与悼平皇后同往探视,见到完颜宗干的病状,完颜亶低头掩面,泪水潸潸而下……
皇后接过大氏手中汤盅,亲自给宗干喂食……
十月庚戌,北风呼啸,雪花飘飞。
完颜宗干之家,大门上方,悬挂着的那块“梁宋王府”鎏金匾额,以及府内府外,都披上了素幔黑幛。
完颜亶与悼平皇后等,同来致祭,亲自上香,并哭拜于灵柩之前。徒单氏、大氏及完颜充等亲眷,于旁跪谢。
“启禀郎主,”太史上前奏禀,“历书上曰,戌亥之日,不宜哭泣,恐于家国不利!”
“呔,太史之言,实在迂腐!”完颜亶含泪训斥,“朕幼冲之时,太师有保傅之功,如同生养,安得不哭?朕还要颁旨,辍朝七日,在此期间,臣民老幼,不得宴乐。”
“谨遵圣裁!”……
“呜呜,那,那吾的额娘,”完颜亮抹着眼泪,呜咽着寻问,“还有,吾那表妹,裴满瑛姑呢?”
“侄儿,莫、莫哭了,”完颜宗弼摸了摸他的头,非常同情地说,“听说,你的额娘,自愿前去,为你阿玛守墓,因伤心过度,哭瞎了双眼;瑛姑被选进宫,深受郎主的优宠,且被封为悼平皇后!”
“额娘,双眼瞎了?”完颜亮不仅伤心,而且有些气愤,“瑛姑她,她咋地被选进宫?咋就成、成了悼平皇后?!”
“哦,具体原委,叔父亦不甚明了,”完颜宗弼又摸了摸他的头,开导地说,“不过,瑛姑进宫,对你并非无利;你不想想,吾之部属,骁勇善战者,多似牛毛,迁升如你者,能有几个?”
“我、我,”完颜亮负气地说,“哼,迁升迁升?吾辈在前方,浴血奋战,历经生死;他完颜亶凭啥就缩在后方,吃香喝辣,花天酒地!?凭啥还要半路横刀,夺咱的心爱女人!?”……
“凭啥?你不知道?!”完颜宗弼双手伸出大拇指,上下扬着,“就凭他是嫡子嫡孙,就凭他是当今郎主!”
“哼,当今郎主,”完颜亮将头一偏,十分不屑地说,“有啥能耐?功在哪?劳在哪?我……”
“啪”,完颜宗弼猛地拍了一下矮桌,怒气横生地训斥道,“越说越不像话,这是太祖和太宗定的规矩;再敢胡说八道,小心你的脑袋!”
“四叔,您帮帮忙,”完颜亮口气变软,央求地说,“我要告假一月,回上京去,探望额娘。”
“不行,”完颜宗弼断然回绝,“你现在是郎主任命的官员,我已经管不了你啦;没有郎主的诏命,你哪里都不能去!收拾一下,我马上送你去留守府上任。”
他揣摩着侄儿的心理,又委婉地劝说道:“普天之下,好女人、漂亮女人多的是;何必,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嗨——”完颜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皇统七年(1147)五月,会宁府乾元殿,完颜亶(28岁)在接见文武众臣。
宦者宣读诏书:“自打皇统和议以来,金宋北南和好,太傅完颜宗弼居功至伟,迁任太师,令三省事,都元帅;完颜亮奉诏入京,任同判大宗正事,加特进;完颜雍以宗室子授光禄大夫,任兵部侍郎……”
“多谢郎主,隆恩浩荡!”完颜宗弼(59岁)、完颜亮(25岁)、完颜雍(24岁)等趋前,叩首谢恩。
众大臣纷纷上前,表示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