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殿外,圆月初升,光照华庭。
殿内,歌乐之声袅袅,舞姿翩跹,美酒佳肴,浓香四溢,令人陶醉。
“嗯,萧卿,还有你、你,”完颜亮突然将杯搁下,带着数分醉意,起身向萧裕、张浩、李通、纥石烈志宁和耶律元宜等几位臣子,招手示意,“来来,都随朕过来!”
萧裕等数人,急忙相随,来到大殿后的小阁之中。
“此曲如何,”完颜亮醉眼朦胧,竖起指头发问,“尔等可知,何人所制?”
“启奏圣主,”萧裕趋前一步,拜伏禀告,“据卿所知,此乃宋之词人柳永旧作,宫中乐师按律新谱之乐。”
“曲美词佳,悦耳动听,”张浩亦跪拜禀复,“尤以临安之繁华、俊美,实在令人神往!”
“对对!”“不错、不错!”李通等人,同声附和。
“嗯,朕今日午寐,梦登天宫,殿中人如婴儿。少顷,有青衣特宣授朕天策上将,命征某国。朕受命出,上马,见鬼兵无数,朕发一矢射之,众皆喏而应。既觉,声犹在耳,即遣人至厩中视所乘马,其汗如水,取箭数之,亦亡其一。”完颜亮回忆梦境,悄悄窥察几人的神色,“卿等可知,此梦何、何解?”
“圣、圣主,”萧裕闻听惊诧,战战兢兢,拜伏于地,“梦者——幻也,绝无可信之理!”
“郎主,此异梦也,岂非天假手于陛下,令取江南乎?”李通高举双拳,以表赞成,“天意若此,伐宋之事,看来可行!”
“不不,是梦伐宋,恐非吉兆!”张浩趋前驳斥。
“唵,伐宋之梦,何非吉兆?”完颜亮有些恼怒地,“朕视宋国,如在掌心,岂有非、非信之理!?”
“启禀圣主,金与南宋,订有合约,师出无名,国人思安,且军将不习南方作战,劳师袭远,亦恐粮草难济,”萧裕十分忧虑地劝解,“再者,天设长江,以限南北,舟楫非我兵所长;昔者苻坚,雄兵百万伐晋,未渡一骑,是以知其不可也!”
“咄,萧裕逆臣,竟以苻、苻坚喻朕,着实可恶,”完颜亮暴跳如雷,“朕恨不得钉、钉尔舌,割去喂狗!”
“圣、圣主息怒,”张浩犯颜劝谏,“萧国相之喻,虽有不妥,念其忠君为国,言之在理,万望采纳!”
“呸,狐鼠同穴,歪、歪理邪说,”完颜亮恼怒未息地,“来人,将二逆臣,拉出去——嗯,念在二人,重修南京,护驾南巡,皆有功于国——拉出去,杖责一百!”……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承天殿内,歌舞尽管没有停歇,但因适才发生过张浩、萧裕——两位国相爷,被突然杖责之事,人人心中忐忑,气氛显得十分尴尬和压抑。
完颜亮心头的恼气,亦未消减;他边喝闷酒,边想着心事……
天会六年(1128),隆冬,屋外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屋内,夜深人静,烛火摇曳,陈设简朴。
完颜亮(6岁)趴在炕桌上,正用心地习练汉文书法:“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的脖子上,戴着一块圆形的雄狼碧玉。
母亲大氏(30岁左右),坐在一旁炕沿,编织着毛袜。
“迪古乃,怎地还没有歇息呀?”其父完颜宗干(40多岁),拉开木门,撩起门帘进来——他此时任“国论勃极烈”(相当于现在的总理),因年轻时作战勇猛,腿曾负过伤,留下残疾,行动有些不便。
完颜宗干走到炕前,伸手摸了摸完颜亮的头。“阿玛,”完颜亮转过头,把笔停下,“您这么晚,才回来吗?”
“是呀,”完颜宗干详细地解释,“今日在朝,杂事繁多,要不然,咋地耽搁到眼下?!”
“相公,吃饭了吗?”大氏搁下手中活计,欲待起身,“妾身去给您煮碗夜宵吧?”
“不用不用,”完颜宗干摇摇头,“适才与郎主他们议事,耽搁太久,一块吃了。”
他一边回答,一边拿起完颜亮刚写完的那张纸,仔细看了看:“嗯,不错,这汉字写得像模像样啦!”
“阿玛,”完颜亮有些疑惑地问,“阿,阿哥说,我们是女真人,为嘛要习练汉字呢?”
“噢,这汉字呀,”完颜宗干认真解释,“必须多识多练,才能看得懂汉书汉典!”
“那看得懂汉书、汉典,”完颜亮疑惑未解地,“又有嘛作用呢?”
“哈哈子,”完颜宗干极有耐心地继续解释,“这汉书、汉典呀,当中有很多治国理政、为人处世方面的大道理,也有捕鱼、养鹿、采药、做酒、工匠等方面的好道理,笼而统之,一句话说不清楚,反正很多、很多有用的东西!”
“你阿玛说得对,”大氏赞同地插话,“‘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学,好好地练。”
她把刚织好的毛袜,递给完颜宗干:“相公,您先试试?”
“好好,谢了!”完颜宗干坐在炕沿,脱靴试穿。
“额娘,”完颜亮似懂非懂,继续发问,“那嘛叫‘黄金屋’,嘛叫‘颜如玉’呢?”
“你这哈哈子,”大氏摸了摸他的头,“额娘也说不清白,等你长大,上学读书多了,慢慢地就明瞭啦!”
“那我需要哪天,才能像阿哥们一样,天天去上学呢?”完颜亮羡慕地说。
“问你阿玛。”大氏把头一偏。
“赶明儿,赶明儿你就可以上学去啦!”完颜宗干穿好毛袜,站起来走了几步,爽快地回答,“嗯,暖和、暖和多了!”
“是吗,明天我也可以去上学?”完颜亮非常兴奋地问。
“是的,是的,”完颜宗干愉悦地回答,“郎主决定,从被掳的汉官、戚眷中,多选用一些当教师;不仅宗室子弟,连狩猎养鹿家的娃儿们,都可以念念书,多识一些字。”
“是么,”大氏忍不住插话,“郎主实在英明!”
“噢噢,明天我可以上学喽!”完颜亮高兴得在炕上直蹦。
“嘘,莫闹、莫闹,”大氏急忙劝阻,“千万别吵醒了,徒单氏大额娘和阿哥他们!”……
天会九年(1131),深秋,红叶飘零。完颜充(14岁)、完颜亶(12岁)正在院坝中的一棵大树蔸上,对弈着围棋。
“快快快,你哪你哪,快下快下,”完颜充身着新颖的服饰,肥头大耳,边下棋边揣着一包炒松仁,吃个不停,“瞧你个小样,老是磨蹭个啥!?”
“阿哥,”完颜亶面容清癯,身着父亲过世后留下的旧服饰,有些明显不大合身;他执白,一条大龙被围,形势危急,抓耳挠腮,“你让我再、再琢磨一下嘛!”
“琢磨?神仙都救不了你,”完颜充得意洋洋地,递给对方几颗松仁,“赏你几颗尝尝,来来,赶下一把!”
“嗯,”完颜亶将松仁捏在手中,把头转向一旁,“亮弟,快,快来救驾!”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完颜亮(九岁)衣着简朴,在院门旁的赤松之下,正手舞足蹈地,背诵着诗文,“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他脖子上的雄狼碧玉,十分显眼。
裴满瑛姑(八岁)模样十分俊秀,头上有许多小辫,白色短袍,脚穿尖底靴;捧着一本《宋人词选》,坐在一旁的石墩上,边替他看着边微微点头。
“亮弟、亮弟,”完颜亶跑过来,将松仁递在完颜亮的手中,“你,你就帮二哥一个忙唦!”
“好好,纳混子奴恩(表妹),给!”完颜亮转身将松仁递给了裴满瑛姑,相跟着走到树蔸旁,认真察看棋势,“嗯,是,是有些麻烦!”裴满瑛姑也好奇地,跟过去观看。
“瞧瞧,咋样?”完颜充得意非常,坐在一侧,翘着的二郎腿抖个不已,嘴里却边说边吃个不停,“哥早就说过,神仙都救不了你,快快,赶下把,下把!”
“亮弟,咋样,真地不行?”完颜亶眼巴巴地盯着完颜亮,“要不,真赶下一把啰!”
“慢着,”完颜亮取了一颗松仁,扔在嘴里,边嚼边思考,“二哥,你在天元那儿,放上一颗子,试一试?”
“天元?我也想过,”完颜亶疑信参半地,“恐怕要丢几颗子哦?!”
“死马当做活马医啰,”完颜亮鼓动地,“试一试呗!”
“还要下?”完颜充吃惊且得意地,“咱们打个赌,输者趴在地上,让赢者当马骑,好不好?!”
“二哥,赌就赌,”完颜亮胜券在握地,“实在不行,小弟替你,趴下当马!”
“这这,”完颜亶犹犹豫豫地在天元投下一颗白子,“那就——该死卵朝上!”
“呸,恶心!”裴满瑛姑撇着小嘴,以示不屑。
“哈哈,孝心可嘉,”完颜充高高兴兴地提了几颗白子,“为兄笑纳、笑纳!”
“二哥,将必取之,先必与之,”完颜亮成竹在胸地,“你再点天元!”
“嗯,好的,”完颜亶信心渐涨,接连又下了几子;棋盘上的局面,竟然死灰复燃,呈现出一片生机来,“大哥,咋样?我找马鞭去!”完颜亶说完,跑向屋里。
“这,这个嘛?”完颜充盯着棋盘,思来想去,似乎觉得无力回天;假装没有拿稳,将手中的那包松仁,“哗”地一下泼洒在棋盘上,“糟、糟了!”他伸手去抓,趁势把盘中的黑白子,全部给搅乱了。